「生於妓院」我在印度德里紅燈區蹲點的日子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友站吳建衡文/ 吳建衡 

在貧富差距極大的印度,弱勢女性被人口販子拐賣到妓院時有所聞。今天,【地球圖輯隊】很榮幸邀請到台灣人文紀實攝影師吳建衡,跟我們分享他在德里紅燈區的所見所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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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艾德深夜說故事時間,分享的是我在印度時,蹲點在一間德里妓院三個禮拜的故事。

《生於妓院》(Born Into Brothels),是一部二○○四年在美國上映,並且在同年獲得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的一部電影,英國女導演布瑞斯琪(Zana Briski)透過記錄教導幾名生活在印度加爾各答妓院的孩子使用相機、拍攝照片,呈現了加爾各答紅燈區的生活樣貌與故事。

亞洲最大規模的性工作場所

加爾各答的紅燈區叫做索納加奇(Sonagachi),是印度、也是亞洲最大規模的性工作場所之一,雖然正確的數字難以統計,但各方單位估計約有兩萬名左右的性工作者在索納加奇從事性交易。

或許作為亞洲最大的紅燈區,除了吸引世界各國的尋芳客之外,也是許多國家背包客一探究竟、體驗「異國文化」的一個目的地。但如果你不小心誤闖了索納加奇,可能還會以為索納加奇其實就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社區(只是可能會納悶為什麼那麼多姐妹站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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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從事性交易的都是一樓型的平房,每間房子比鄰而居,有賣小吃的攤販,也有為附近工作者而設置的小餐廳,也因為入口處就連接著主要的幹道,所以這裡其實是個行人來來往往、熱鬧吵雜的地方,時不時還會看到幾個背著書包剛放學的孩子。

或許也因為如此,索納加奇近幾年也一直沒有拒絕單純探訪的觀光客走入大街。但這並不代表在紅燈區裡面工作的人,就會無限地包容觀光客。

當我在印度跟其他的日本人聊起拜訪紅燈區的經驗之後,就有日本人告訴我,有一位他們自己的旅伴自作聰明,竟然將小型的錄影相機夾藏在前方的小腰包裡面,只露出鏡頭,全程嘗試錄影偷拍,結果被社區的人發現,因此被拖了出去、叫囂羞辱了一番。

其實會這樣做的觀光客也真是夠傻。會在紅燈區工作的人,是看過最多形形色色臉孔的人,很難有事情可以躲過他們的眼睛。而社區願意大方讓單純的觀光客參訪,已經是很難得的體驗,偏偏就是會有不知好歹的人,不懂得體諒每個人辛苦的工作,而非要去試探別人的底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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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非黑即白的世界

拍攝紅燈區、妓院的故事,一直是我想嘗試的計畫,希望透過自身在那個環境裡所經歷的事情與觀察,寫出一些故事,替在這個艱苦環境之下工作的人做一些平反與發聲。

因為我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不是絕對的非黑即白,我們身處的世界,其實是混合了白色與黑色的灰。所以並不是在所謂「合法的世界」裡,我們所有看到的一切就合法、公開、公正、公平;在所謂「非法、黑暗的世界」裡面,我們就看不到光明、愛、包容、與人性。

首都德里的紅燈區G.B. Road就成為了我探訪以及取材的目標區域。G.B. Road是Garstin Bastion Road的縮寫,就座落在新德里火車站旁邊約一公里的一整條街道。

在這條著名的紅燈區街道上,並非像是泰國或是日本那樣,小姐們就全部站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燈下大方招攬客人,而是全部待在建築裡的二、三樓等待客人上門,但是時不時還是會看到小姐們透過窗戶向街道上的潛在客人頻送秋波,期待打動客人的心,勾引他上門。

特別的是,在這些建築的一樓,全部都是販賣五金相關材料的店家,而在街道的後方,更是一整片的穆斯林社區。在街道的開端入口,更有供奉神明的印度廟,據說是當地的性工作者姐妹們非常倚重的一間廟宇,如果你有經過,應該還可以看到同時供奉在廟前面的三隻聖牛。

超現實的對比以及景象,我想這就是許多人迷戀印度的其中一個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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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露臉的苦衷

為了執行計畫,我必須打通在G.B. Road裡面的關係,因此我透過一些當地的人脈找尋到女性的翻譯,以及本來就有在G.B. Road為當地性工作者做服務的NGO工作者陪我一同前往。但還是不意外地收到每一間媽媽桑的婉拒,表示她們其實都只是辛苦為了家庭而工作,並且絕對不能被遠方的家人所知道,所以實在不方便接受攝影方面的採訪。

或許大家會好奇,成為性工作者,自己的家人真的會不知道嗎?據我自己的瞭解,在印度性工作者的習性是這樣子的:他們絕對會遠離自己的家鄉從事這類的工作,避免被家鄉的人所撞見,否則下場絕對是被家庭、家族給拋棄。

印度是台灣的九十倍大,而在每個大小城市其實都有紅燈區,所以為了避免被家族所發現的可能,遠離家鄉工作幾乎是每個性工作者必須的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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詐騙與人口販賣

在印度投入性產業的性工作者,除了由於本身家庭環境就相當貧困,所以不得已自願投入性工作之外,不外乎就是詐騙以及人口販賣了。

先說明最常見的人口販賣,由於在印度女性的地位本就比男性低落,特別是在非常窮困的鄉下,有非常多的印度家庭真的是過著無法負擔「多一雙碗筷」的生活,特別是在印度的婚禮,女方在結婚時必須負擔大筆的禮金與嫁妝,如果沒有能力負擔,可能會連帶影響到女兒往後在夫家的生活、幸福以及命運。

對許多窮困的印度家庭來說,這是非常恐怖的負擔,因此在印度,許多家庭的一家之主以及哥哥、弟弟,努力拼命工作,除了維持家庭的生計,就是為了替姊姊、妹妹存下足夠的嫁妝。所以當一個窮困的家庭,實在無力再負擔女兒的生活費用的時候,就有可能被家庭賣給人口販子,換取金錢或是還清債務了。

但是諷刺的是,有些家庭甚至是女孩本身,其實還會感謝人口販子。因為要不是有這些人口販子將女孩買走,整個家庭的經濟可能永遠陷在一灘死水,或者是家人的生活無法獲得改善,這也是格外令人心酸的一面。

再來是詐騙,大家可能有點難想像,是什麼樣子的詐騙,會被騙到要去當性工作者?

這其實也是人口販子找尋性工作者的一種方式,人口販子會想盡辦法去認識想要接觸的女性,並且與女方發展感情,接著欺騙她們在遠方的大城市,有適合她們的工作,而在城鄉差距以及資訊落差的情況之下,女方常常容易相信人口販子,認為這將是一段有利於感情以及家庭的付出,接著到了當地之後,再直接被販賣給當地的妓女戶,而無法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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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在連續拜訪了幾個媽媽桑都吃了閉門羹之後,由於我還是想要在裡面觀察印度性工作者的生活與工作日常,所以我拜託朋友幫我向一間店溝通,是不是可以沒事有空就來店裡坐著,並且絕對不拿出手機與相機,媽媽桑在確認我不會拍照之後,也就不置可否、搖搖頭地說隨便我,讓我在店裡自由行動。

前面提過,性工作者們工作的區域位於建築的二、三、四樓,在前往樓上之前,通常要先經過一段非常狹窄、陰暗、髒亂的迴旋樓梯,在門口與樓梯間,也很常看到上了年紀的老婦女,跩著男客人的衣角,祈求他們的施捨。樓梯本來就難走,而到了傍晚、晚上的尖峰時段,佔據樓梯一角的老婦人到各妓女戶賣雜貨的攤販、再加上來來往往的男客人,常常把樓梯擠得水洩不通、難以行走。

而我坐在店裡的時候,女孩們其實也挺愛來跟我聊天,雖然說G.B. Road這裡本來就有不少的外國尋芳客,但看到像我這樣這麼頻繁過去的,應該也不在多數。加上我每次過去,都會帶一些市區、百貨公司才買得到的甜點以及蛋糕,所以他們每次看到我,大概都覺得又有點心可以吃了,多少有些開心吧。

畢竟這些女孩子,除了是自願來此工作,而可以自由進出、出外逛街之外,其他的女孩子出入,通常必須集體行動,並且會有媽媽桑跟著,以免他們逃脫。加上他們賺的都是辛苦錢,又要為了還債,所以我想很難有機會吃到外面的一些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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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不出戶的小小世界

也因為她們在工作的期間,往往不能外出,只能一整天待在室內,也就連帶創造了另一種經濟,就是會有許多的小販,專門做紅燈區的生意,在肩膀上扛著一根長竹竿,上面裝著自己能夠攜帶的商品,每間妓女戶一間一間的跑,提供給女孩們另外一種購物的機會,因此除了像是水果、奶茶、零食的小販之外,還會有賣紗麗、圍巾、首飾的商人。

我想,除了女孩子們自己會想買來裝扮自己外,也是趁機想向喜歡的男客人撒嬌一下,希望從男客人手上拿到一些小耳環、項鍊當作禮物,此外還有衣物、床單到府收送的服務,真是足不出戶,在一個小小的房間,可以得到所有的基本生活需求服務。

我自己就被凹了好多次,每次我看到那些賣紗麗、耳環的小販來到店裡的時候,我就知道我自己又要破產了,因為這個時候女孩子們不管年紀比我大還是比我小,全部就會圍到我身邊,然後拿著耳環、項鍊,然後在身上比阿比的,再問我這樣子好看嗎?這個好看嗎?那樣好看嗎?其實我很想跟他們說每個都很不好看,因為一但我說好看,他們就會擺出一個「唉唷,我好想買,可是沒有錢,怎麼辦啊!」的表情。這時我為了報答這些女孩以及媽媽桑大方對我的接納以及包容,也就只好照單全收,當作小小的禮物送給他們。所幸這些都是很便宜的小東西,實在無傷大雅。

而對我來說,每一戶店家,其實也就像是一個家庭,媽媽桑負責照顧所有女孩的工作與煩惱,而另外還會有廚師負責張羅整個店家的伙食(當然菜色不會太吸引人),而不小心懷胎而生下來的孩子,也就在店裡由大家輪流一起照顧(意思也就是大家都是他的媽媽),畢竟在這個世界上,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更何況是印度的窮苦人家,因此大家也就只能苦哈哈得互相幫助,將就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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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店裡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叫做Tina。明明是印度女孩,卻有個通俗的英文名字,這在印度不是很常見的事情,我想是特地為了方便外國客人記住所取的名字吧,更奇特的是她竟然還會說一些英文,懂的單字跟同為性工作者的同儕相比,是出奇得多,也算是一件令我耿耿於懷,想一探究竟的事,也因為如此,當我在店裡,如果其他一些女孩子想跟我溝通什麼事情,通常都是透過Tina來跟我傳達跟翻譯。

Tina說她來自印度中部的科技大城海得拉巴(Hyderabad),但我想這只是一個約略的位置,畢竟如果她講出真正的家鄉名稱,我是不可能知道的。況且這些女孩子也不可能講出自己真正的家鄉。

而在這裡工作的女孩,其實也就像我們在外面一般社會工作的環境一樣,有花枝招展、八面玲瓏,擅長跟客人眉來眼去打交道的;有不發一語,就靜靜掛著微笑坐在角落等客人搭訕的;也有因為自己容貌身材不如人,只好發展不同路線,扮演丑角吸引顧客的,各有路數。甚至我認為還有極少數一、兩位女孩子,有著輕微的發展障礙,雖然說不至於影響生活自理能力,但是在性格以及情緒上面,似乎就與一般人略有不同。

我在裡面就遇到一個女孩子,其實自己早就注意到他似乎跟一般女孩不太一樣,所以有一次她在吃切好的水果的時候,我故意開玩笑要去偷拿一片,她突然大發雷霆叫我不要吃她的東西,但是過了兩分鐘,又走過來要我跟她一起分享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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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得可憐的消費費用

講到這裡,我還沒說在這些店家消費一次的費用多少。是這樣子的,如果你是單發射擊的話,印度男生就是兩百盧比(約新台幣一百元)全包,如果是從晚上十一點過夜到隔天上午,則是一千兩百盧比(約新台幣六百元)。外國人的話,其實應該也是要用一樣的價錢啦,但就要看這名外國人本身的魅力以及斡旋的能力如何了,否則付到印度人十幾倍的價錢,我想也大有人在。

沒錯,價錢低得可憐吧!在這之前,大家可能還沒有想過,在性產業除了在勞力跟心理的剝削之外,就連薪資其實也沒有大家想像中的好,更不用說其中的費用,大概超過一半還是屬於店家的。

更慘的是,由於這些發展中國家的人並不容易擁有健全的健康防護措施,在性交易的時候,又經常會要求女生進行不使用保險套的危險性行為。如果女生拒絕,又要擔心好不容易到手的客人,會離開尋找其他願意進行不戴保險套性交易的女孩,因此只好向男客人妥協,也就造成了整體健康環境的惡性循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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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店家與大家相處了幾天的時光,終究我還是得離開,終究我還是誰也幫助不了,也或許大家都曉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課題與人生需要去面對,所以他們對於我的告別,也沒有太過驚訝,只說等我有機會回來德里的時候,有空再去看看他們。在離開前的最後一幕,我回頭看到Tina正在店的一角,一個人低著頭,單腳玩著跳格子、踩房子的遊戲。

一般社會的眼光,都認為這些下海的女子都是愛慕虛榮,信奉著金錢至上的金科玉律。但如果不是面對命運的安排,誰又會願意或真正的開心做著這樣子的工作。其實對我來說,他們就是一群再單純不過,希望透過自己的工作去改善家庭生活與命運的女孩。他們比我在電視上所看到的那些看起來穿得光鮮亮麗,工作表面上雖說是合法,但私底下卻做著一堆不法勾當的人還要值得尊敬。

而我也想說,不管是否自願或者非自願進入性產業,那都不是女人的問題,而是整個社會結構所造成的結果。如果我們真的都這麼相信所謂「光明、公正、公平、正義」,那又怎麼會造成這樣那麼多女人必須進入性產業來改善生活的結果,而那也不就是我們眼中所謂「合法」的工作、公司與政府,「合法」的壓榨了我們勞工與百姓應該所得的薪資與福利,才讓這個社會呈現失衡的局面?

雖然我知道不可能,但我還是希望所有像Tina一樣陷入在這個工作的女孩子們,有一天有機會可以跳脫這個地方,去追逐自己真正的夢想。

原來,在最陰暗的角落,一直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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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建衡

現為專職為職業人文、紀實攝影師,目標是帶著相機走別人沒走過的路。 曾至阿富汗、巴基斯坦拍攝,並帶回動人故事,文章廣受一般網友喜愛與支持,並於2017年於印度常駐一年時間,拍攝印度大小節慶,並出版第二本個人著作:在眾神的領地裡流浪。 2019受邀新光三越國際攝影展。攝影作品曾獲得 MIFA、MPA、IPA、TIFA等國際攝影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