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港口大爆炸前 那一場黎巴嫩春季旅行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友站Pnina文/ Pnina 

「感謝主!我們沒事,我們都還好……爆炸的地方就在外面港口;感謝主,沒事、沒事。」我在貝魯特的朋友在電話裡說。想起幾個月前,我也和他們住在一起,離這次爆炸的港口僅一公里,我記憶的碎片開始拼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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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過年前,我到達貝魯特。

當時是深夜,國際機場的規模,給我一種看到台中清泉崗機場的感覺,但航廈比較小,170公分的我,覺得屋頂不高,面積不大的入境海關是鐵皮做的,不知道這個號稱「阿拉伯世界最自由國度」的中東小巴黎(社會風氣比較嚴格的阿拉伯國家人民,渡假會選擇來黎巴嫩「找樂子」,擁有出版自由的黎巴嫩文壇也曾有過鼎盛時期),會讓我看見什麼景象?

接機的人帶我去市區繞繞,看我好久沒見到的地中海。這是我第一次從這個方向看這片我最喜歡的大海,港口有很多像是工廠或倉庫的區域(或許預示了這次的意外?);而司機口中說的「快速道路」則類似於台灣省道邊的馬路,我看著看著,想像許多中東人嚮往的「小巴黎」會在哪一區?

畢竟這段時間,黎巴嫩的大規模抗議天天都上國際新聞,在經濟和政治危機期間來到這裡,時機有點尷尬。畢竟我是來觀光,當地人卻是在為了自由和生存抗爭。旅客已經越來越少,當地人換外匯越來越難,收入成為很骨感的現實。儘管只想四處逛逛,進店裡沒買東西,還有點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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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帶我第一個走進的商鋪,是24小時營業的高級甜點店。旁邊的人說,這些對當地人來說太貴了,不知道有誰可以消費得起?當時我隱約可以看見深得我不敢直視的貧富差距,因為店家附近是普通民宅,大馬路上塵土飛揚。

當時還是處處有路燈的,聽說到了今年夏天,許多地方已經因為無法供電而漆黑一片。年初的黎巴嫩人,有可能想像得到今天的家園樣貌嗎?

在貝魯特短短四五天裡,只被知道我從哪個國家來的計程車司機敲竹槓一次,其他時候我遇到的當地人都滿熱心,可能因為我有人生地不熟的傻樣?

國土狹長的黎巴嫩,需要出遠門的人如果不是自己開車,都會搭「公共巴士」──有公營也有私營,這些麵包車或小巴士通常沒有明顯的攬客字樣,也就是說,大家都是在路邊舉起手,看哪台車能載你一程。

這在中東不算稀罕,我也就一個人跟著攔路車從南到北跑了幾趟。這樣的共乘方式其實很有趣,展現當地互相信任的綿密人際網,價格通常是固定的,也不太會有說話不算話的司機突然漲價、或半路把你丟在路邊──我倒是遇到友善的司機,因為只能載我一小段路而不收錢,還下車幫我招來另一輛車載我到達目的地,還叫我快走,別再道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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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是菲律賓人嗎?」

因為我通常是全車,甚至整條馬路上唯一的東亞面孔,有幾次遇到當地人好奇地打量我;還有計程車司機開車經過,搖窗下來對我大喊:「妳是哪裡人?菲律賓人嗎?」。

印象比較深的一次,是在黎巴嫩南部古城的銀行前面等櫃員機。轉頭一看,竟有成排的南亞、東南亞女性一起盯著我看,大概是想:「她是誰?怎麼出現在這裡?她也是工人嗎?」──我前面是國際匯款的櫃台,這些看上去約 40-50歲的女子們,是長年在黎巴嫩做家庭幫手的移工,正擠著要匯錢回家。

原來,黎巴嫩也和許多海灣國家一樣,聘用以南亞與菲律賓為主的女子在當地人家幫忙,貝魯特市區也偶爾可以看見菲律賓語的海報──大概像台灣移工聚集區域那樣,會有專賣國際電話卡和亞洲日用品的小店,當時看到,也覺得有點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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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群亞洲女移工也是黎巴嫩「勞工國際化」的一部分。先不談廣大的難民營,經年累月在黎巴嫩的郊區形成;移工早期來自亞美尼亞,後來有伊拉克、巴勒斯坦,然後有東南亞與南亞人抵達,他們也會住在條件比較差的舊樓隔間「蝸居」,雇主甚至會利用這些不同國家移工之間的競爭狀態,來壓低薪水福利。

今年黎巴嫩國力大傷,一些看勢頭不對的移工也再也受不了不舒適的生活環境和越來越低的黎巴嫩幣值,而轉往其他國家繼續海漂,才能寄錢回家鄉──畢竟黎巴嫩的物價不低,生活成本和很難搶到的租房房源讓人卻步。當然租下房間時,可能也是沒有合約和保障的。

想起前幾年,亞洲國家推出過一些寫實電影,講讓移工帶大的雇主孩子和原生家庭之間的故事,我也想像著在黎巴嫩的移工,和當地家庭之間寫出過怎麼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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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東小巴黎 VS 中東難民營

這次旅行,我主要待在首都貝魯特。

貝魯特。我從一個長途車站出發,據說以前敘利亞邊境還開通的時候,那是可以來往敘利亞的主要站點。好難想像,那樣平凡不過的日常、物資交換的往來,如今像是天方夜譚。另一邊的敘利亞,已經成為另一個世界。

今年人民反政府的據點在烈士碑周邊。我沒有在抗議的時間抵達,只見到成排的帳篷、寫著「政府和富人應該負責」、「讓黎巴嫩自由!」、「我們都在一起!」一類的塗鴉,以及市區隨處重兵駐紮的實體坦克和黎巴嫩精兵部隊,氣氛十分嚴肅。

我走進一旁,全城最整潔高雅的區域,看見成排的世界精品、嶄新的噴泉和免費的wifi標誌。想起我看過黎巴嫩的早期照片,這一帶的歐風建築和車水馬龍,能不像巴黎嗎?

但再走一公里,反差就開始出現。我進入人口眾多的庶民生活區,富人宅邸對面是沒有刷上油漆的多戶舊樓,路很窄,街上很塞。

我還走進一個亞美尼亞社區,這群以基督教徒為主的早期移民已經在黎巴嫩開枝散葉,對自己的民族非常自豪。我抬頭一看,類似中國「城中村」的擁擠民宅之間交纏著無數的電纜線。我還沒開口問,就有人回答我:「是危險啊!但誰在乎呢?」回顧受傷的黎巴嫩民族史,和今天的民生困境,活生生的「生存」在我面前出現,這句話足以讓我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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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是我們的新希望」

去西方化」。這個概念在中東國家逐漸受到重視,簡單地想,是對於舊時殖民主義的反抗,也是國家政治和經濟尋求替代方案、自主和話語權的努力。

而在全球競爭的商業領域,以及和商業緊密連結的民生,我在中東常看見中國的影子。兩個例子──我在一家面積頗大的雜貨店,隨意看看紀念品;老闆看到我,問我知不知道義烏?「知道,小商品市場嘛!」我回答,「沒錯,我們現在都是從中國進貨,價錢低,東西又多樣,還可以客製化!」老闆說,黎巴嫩進口商早已對中國張開雙臂,畢竟可以賺錢,而且客人對品質要求也不那麼多。

我心想:「也許在東亞,我們對競爭對手中國的貨品比較敏感、要求比較嚴格?也更傾向於多花一點錢買國貨或其他國家的商品?」又或許,中東、南美和非洲國家,因為經濟、國際政治和本國沒有足夠的製造業等原因,覺得從中國進口,物流快速、陸海空運輸選項多,是在當地人民購買力不那麼高的今天,更平價而且客主皆歡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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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幾天,我坐上往南方海港的私人巴士。旁邊有位西裝筆挺的先生和我搭話,說自己早期是留學俄羅斯的,那個時代,已經開始有很多黎巴嫩人出國留學。我們也因為我的東亞臉孔而聊起中國。

他說,黎巴嫩沒有什麼製造業,依賴國外進口物資,現在有很多東西來自中國,「我們不再只買美國和歐洲貨了,中國是我們的新希望」。我提到,在東亞,人們對中國的戒心很高,而且有許多人不支持那樣的專制政府。

「因為人民不懂得聽政府的話!」他說,人民不該「出來亂」。我心一驚,問他有沒有看到首都持續好幾個月的抗爭?難道政府永遠是對的嗎?我們現在身處對人民使用外國app徵稅的黎巴嫩,自由好像已經開始腐蝕。

這樣的人,一家之主、擁有社會精英的外表、有能力供小孩讀學費昂貴的大學;如果堅持這樣的民主政治概念,且把這樣的想法散播並延續下去,我不禁為這個社會擔心。

而中國果真是發展中國家的新希望嗎?回望台灣、放眼全球,我的情緒變得複雜。但當時,新冠肺炎還沒成為全球災難,中國的經濟和國際觀感還沒因為疫情面對巨大的挑戰,也許現在有更多的國家,對中國有不同的看法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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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境前最後一夜,我和當地高中生坐在一起看滿天星。

「我們的國家是有危機,但我很高興大家團結在一起。抗爭是一場慶典。」她說,而我更願意相信這句話。

「日子那麼難,妳看我們還是在努力把日子過好。」我在一間裝潢精緻的西式咖啡店聽老闆這麼說著,一邊擔心著他們還能支付幾個月的轎車油費和小資文青的生活。

千瘡百孔的黎巴嫩,這個無論對全球歷史、在中東世界、在政府治理方式,都有特殊價值的國家,會找到怎麼樣的解方?

最後一句,最近震驚全球的大爆炸發生後,黎巴嫩死對頭以色列,非常罕見地在主要城市特拉維夫市政府打出黎巴嫩國旗圖樣。中東和平,也許能因為人道關懷而有另一種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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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nina

讀完廣電、公共政策,開始獨立記者的生活。稿件從早先聚焦體育到現在的商業、政策、文化、旅遊和外來移民,希望透過走進人群,了解社會更多面向。期待未來走進不同地區的NGO和教育領域,聽見在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