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在台灣種菜
星期天早上 10 點,雙連市場依然擁擠,人潮正開始退散,攤販漸漸喊出更低的價格。
從民生西路的巷口出發,Tiny 身影如魚,快速穿梭在人群之中,Risca 小跑步跟在旁邊。前一天,我們請她們寫下這天的購物清單,擔心採買時漏了什麼。Risca 不時拿出便條檢查,Tiny 的清單握在手中,卻幾乎不看,一邊疾走,一邊觀察兩邊的攤販。「平常買菜都不會寫下來,心裡記得要買什麼就好;也有很多時候,看市場有什麼就買。」
在台灣第一次逛菜市場,Tiny 記得是 2011 年。當時在板橋做看護工,每個星期天,她推著輪椅上的阿嬤到附近市場買菜。幾年經驗累積下來,她也慢慢學會自己上菜市場。
2016 年,在基隆照顧癌症病人,家裡只有她跟病患兩人,有空的時候,她會走一小時的路,從暖暖到七堵的菜市場,買齊幾天份的菜,搭公車回暖暖。一個人買菜,是她難得的獨處時光。
然而身為看護工,買菜也是為了照護對象。這天在雙連買菜,Tiny 沒有逛街的閒散,反而像工作那樣速戰速決。步伐俐落穿過大半條市場,她才和 Risca 在第一攤停下來,買了長豆跟青蔥。途中 Risca 幾次提醒 Tiny 經過的攤販有她們要買的東西,Tiny 只是簡短地說,那個不好、不是我們要的。
動作迅速的同時,Tiny 買菜細心而不草率。某個攤販在賣豆芽菜,她看了一眼就說,「那是綠豆芽,我們要黃豆的。」後來買萵苣(俗稱大陸妹),她特別翻開葉子,檢查內層有沒有氧化,在菜攤前面蹲著挑了很久。
剛來台灣那年,她也常常蹲著工作。2010 年,Tiny 以看護工名義來到台灣。原本以為要照顧阿公,抵達了雲林雇主的家,才發現主要的工作是幫忙種田。每天早上,她協助阿公起床,量血糖血壓、準備早餐之後,就外出走到田裡,開始一天的工作。冬天種菠菜,夏天種小白菜、青江菜,她花大量時間蹲在菜園裡,拔除一株株雜草。一年下來,Tiny 從 62 公斤瘦到 49 公斤。
49 公斤的她,要在收成時將青菜裝成 25 公斤的一箱箱,準備賣出。「老闆娘會檢查,看到有些菜不好看,她會打我。」她比著自己的臉、上臂、手背,彷彿被打的觸感還停留在上面。
有一天她在菜園突然昏倒。後來回想,Tiny 說當時或許是天氣濕熱、田裡的肥料惡臭。在那不久之後,仲介讓她轉換。種菜一年多後,她離開了那份拔一整天雜草的農地。然而長期蹲踞,苦勞刻進身體,直到今天,她的腰腿仍慣性疼痛。看著她蹲在菜攤前,很難想像一具幹練的身體裡,藏著多少疲勞。
賣菜像在「罵人」?
當年 Tiny 推著輪椅上的阿嬤、到菜市場買菜的身影,Risca 或許覺得很熟悉。因為平常在新莊市場,Risca 也會遇到許多陪著老人買菜、到公園曬太陽的移工,久了之後認識,偶爾也一起聊天。不同於 Tiny 作為看護工、10 年下來換過多位雇主,Risca 從 2016 年來台灣,一直在同一個工廠工作。每週末休假,她固定去菜市場買未來一週要吃的菜肉。她表示身邊的印尼朋友其實都很習慣去菜市場,我問她不覺得超市更方便嗎?她搖搖頭:「不會!那個都好貴!」
買菜講求經濟,當天在雙連,Risca 常常思考怎麼省錢。除了跟在 Tiny 旁邊提供建議,她也負責用天真熱情的語氣跟老闆講價、討一些薑蒜。在菜攤看到一袋 3 顆的番茄,她問老闆娘能不能買兩顆就好、算便宜一點;後來買蝦,老闆娘盛好一盤白蝦,賣她們 200。Risca 睜著水汪汪大眼問:「可以買 100 就好嗎?」老闆娘爽朗答應:「可以啊,我就幫妳裝 100。來妹妹給妳。」將一半的蝦子倒進塑膠袋遞給 Risca。
然而剛來台灣時,Risca 其實覺得台灣菜市場的講價空間比印尼小很多。「像是在台灣買魚,3 條賣 150 元,我問能不能買 100?他們馬上罵我!在印尼的話,想買多少就買多少。」台灣攤販的買賣風格,曾經讓她驚奇:「老闆賣東西都要很大聲!第一次我嚇到,好奇是在罵人還是打架?回頭看才發現,原來是在賣魚。」
Risca 笑著解釋:「在印尼,老闆也會叫客人快點來買,但不是這麼大聲的『kín-ê kín-ê』(台語:快點快點)!」她拍桌模仿台灣攤販的叫賣聲。
談到對台灣市場的第一印象,Tiny 則說,比印尼菜市場整齊很多。「印尼市場真的,亂七八糟。人很多,大家都是趕快買、趕快回家;在台灣,大家會排隊,看到有人已經等很久,會讓說『你先你先』。」
不僅如此,攤販的景象也不太相同:「台灣都把水果擺得很整齊:這個是香蕉、這個是火龍果,一籃一籃的;印尼的都是混在一起,不同水果擺很近,也不會像台灣,賣得那麼漂亮。」Risca 也同意,表示在印尼買菜常常有很多垃圾、蟑螂老鼠。她分享有一次在印尼市場,一群蟑螂突然聚到她腳邊,大家聽得雙腳瞬間發麻。
曾在買菜時被罵,「沒關係!我想學中文」
當天在市場買菜,Tiny 和 Risca 全程用中文與攤販溝通無礙。不過回顧剛來台灣那陣子,兩人不熟悉語言文化,曾經歷許多挫折。Risca 原本不知道台灣賣菜秤重算「台斤」。某一次在果菜攤,老闆秤了一斤水果給她,她困惑起來:「我想說,一公斤怎麼這麼少?我問老闆,老闆還罵我!他說一斤就這樣啊!」她笑著重現老闆的語氣,後來要問同事,才弄清楚兩者區別。「幸好搞清楚了,不然又要被罵。」
那已經是 5 年前。後來來到 One-Forty 上中文課,現在的她,不僅和攤販溝通流暢,甚至讀得懂攤販上標價的紙板。一斤、一把、一隻、一條⋯⋯,認得常見的中文量詞,她不用再問老闆菜錢怎麼算,「而且才不會被騙!」Risca 半開玩笑補充。
至今,她還是固定去同一家菜攤買菜。當年罵她的老闆,看到她時會笑說,第一次被罵現在還敢來啊?「我說沒關係!我想學中文。被罵我才聽得懂。」混熟之後,有時候 Risca 去買菜,老闆也會算她便宜一些。
Tiny 一開始分不清「四」跟「十」的中文讀音,結帳的時候容易出錯。問老闆菜怎麼賣,老闆說「一斤十塊」,她會遞出四塊錢,被老闆糾正。當時發音不標準,買菜也曾經吃虧。有一次她帶著阿嬤到新莊的菜市場,看到一盒一盒番茄,想要詢問價錢。「我喊『老闆、老闆』,講了很久。我問他『這個多少』,他也沒有理我。可能我發音不標準,他聽不懂。」
輪椅上的阿嬤只講台語,Tiny 也不知道怎麼向他求助,最後只能放下番茄默默離開。
在台灣擔任家務工,長時間相處的長輩很多只說台語,移工溝通困難的同時,也無法學會講好中文。剛來台灣時,雇主對 Tiny 說「tsia̍h-pn̄g」,她愣了很久,看了阿嬤手中的碗筷,才知道要吃飯。
溝通不順,相處上也容易有摩擦。幸好 Tiny 安靜、善於觀察。家裡電視開著,她常常看民視、大愛電視台的台語節目,還沒學好中文,反而先學會講「食糜」、「洗身軀」、「泡牛奶」。有一陣子在桃園工作,她知道阿嬤喜歡吃木瓜,私下問雇主木瓜的台語怎麼講。之後陪在阿嬤身邊,她就問:「阿嬤,要不要 tsia̍h bo̍k-kue?」
慢慢聽、慢慢問,11 年下來,Tiny 中文流利,當天買菜,還會不時插入幾句台語。
從民生西路穿到錦西街,再折返回民生西路。在雙連菜市場待了將近一小時,兩人手中已經提滿了以下食材:
長豆一把、青蔥一把、紅蘿蔔一條、番茄三顆、空心菜一把、萵苣三顆、花生一袋、白蝦一袋、紅蔥頭、蒜頭數顆、薑一枚、豆芽菜一袋、馬鈴薯一顆、黃瓜一條。
【當移工走進菜市場】下篇,Tiny 和 Risca 將走進廚房,用市場買到的食材完成台灣、印尼料理共 4 道。剖開人生,烹調故事,她們也和我們分享從印尼來到台灣的生命旅程。
下篇:當移工走進菜市場(下)今天做菜不工作!專訪 Tiny、Risca:讓家鄉的味道,在異國長出特殊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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