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勞動部 2017 年 4 月份的統計,目前在台灣被登記為「行方不明」的移工總數超過5萬人,也就是說,每 12 位移工中,即有一名為逃跑移工。當這群行方不明的移工在被檢舉之後,即進入「收容所」或是「庇護中心」等待返家的時日。移工逃跑除了個人因素,也反映出台灣勞動體制背後的結構問題。過往已有許多相關報導文獻整理出移工「為何而跑」的原因,本文將焦點轉向移工逃跑後的境遇,以庇護中心為景,試圖觀照在這個場域中上演的真實生命故事。
復興南路和和平東路的黃金交叉路段,寬敞的道路每天吞吐著為數可觀的人群,車潮絡繹隔開對望的大廈,人潮挺著一把骨幹瘦弱的傘,支撐著漫天狂降的雨。伴隨著令人窒息的沈悶空氣和在雨中稍嫌刺耳的聲響,來往的人都有嚮往的目的地,誰都不想多逗留。沿著復興南路旁的指標,竄進了其中一條小巷,沿路風景由寬敞道路上緊密相連的店家,轉換成一棟棟規格統一的大樓,再往前走,望進眼中的是一棟簡單不起眼的民宅,和周圍新建的大樓建戶形成強烈的對比。而這裡卻是某些人在都市叢林中,得來不易能夠暫時安放身心的一隅。
庇護中心:暫放身心的一隅
空氣中瀰漫著不熟悉的獨特香味,廚房裡傳來炸物下鍋的滋滋聲響,「你們可以吃啊!」 在這裡已經待上半年的 Putay 傳來熱情的招呼,幾個女孩正在料理的是印尼傳統美食 Tempe Goreng,一種以黃豆製成的餅,是印尼人用以填飽肚子的日常點心,現在,更是她們在異鄉的慰藉。
這裡是由現任臺北清真寺基金會常務董事兼執行董事的馬良棣先生開辦的「庇護中心」,被移工們稱為「馬爸爸」的馬良棣,因其祖輩即為穆斯林,考慮到穆斯林因文化獨特,造成其信仰在生活上的諸多不便,所以幫助、照顧穆斯林便成為馬爸爸心上的責任。自 2014 年以來,馬爸爸自費租下此棟民宅的二樓,為穆斯林逃跑移工提供短期安置及法律諮詢。此外,也藉由《古蘭經》的訓誡,保持並維護著移工們對伊斯蘭的虔誠,在生理需求之上,圓滿了移工對信仰的堅定與忠貞。
以具保代替收容
作為一個暫時躲避外頭風雨的保護傘,庇護中心不只是逃跑移工得以「不必再逃」的終點;也是等待返回家鄉的中繼站。自開辦以來,馬良棣已協助超過四百名逃跑移工順利回國,有些人是逃跑後不小心被抓到,也有許多人只是單純「想回家了」,都會到馬良棣先生這邊來「自首」,等待向移民署申報、繳交罰鍰,備妥相關回國文件後,回到家鄉。此類型的庇護中心,也就是現行《入出國及移民法》第 38 條中所規範的「具保制度」,又被稱作「替代收容」制度的實施,旨在保障以往的「暫與收容」制度所侵害的人身自由及基本人權。
收容制度,應為最後選項
根據《入出國及移民法》第 36 條,逃跑移工在被認定「行方不明」後,一經查獲,行政機關將會裁定「遣返回國」處分。而在等待遣返之前,逃跑移工會被送到全台四個收容所之一,在封閉的狹小空間裡等待遣返的時日到來。為人所詬病的是,法律中符合收容制度的條件為,有「無相關旅行證件,不能依規定執行」、「有事實足認有行方不明、逃逸或不願自行出國之虞」、「受外國政府通緝」等情形之一,且非予收容顯難強制驅逐出國者。也就是說,正常而言,行政機關應先主動提出證明為何非得收容該當事人,基於「不得已」才採用該處分。
再者,法律上所謂的「行方不明」,並非刑事上受到羈押的被告,也不是經法院審理過後的受刑人,僅僅是受到移民署行政處分。對此限制人身自由,也使得收容制度受到質疑。基於上述侵害人權之疑慮,《入出國及移民法》於 104 年 2 月 5 日修正施行,「具保制度」開始出現,並由移民署各執法單位運用於實務上。捍衛人身自由以外,也舒緩了四個收容所人滿為患的困境。
Putay:現在很快樂
目前在馬爸爸的庇護所中,大約有十幾個移工暫居於此,等待返家的日子。「我現在每天都很快樂。」從一開始即熱情款待的 Putay,在台灣工作六年,因爲契約期限已到,在朋友的介紹之下,來到了馬爸爸的庇護所。「因為在印尼很難找工作,但老公和小孩都希望我回去,我還想多賺一點錢。怕回去了,老公和小孩就不讓我來了。」Putay 緩緩道出逃跑的原因,並非大眾印象中的受到雇主或仲介的不平對待,僅僅只是為了賺取更多的時日,成就改善未來生活的可能。
而在每個選擇背後,都是看不見的艱難犧牲。
「現在在馬爸爸這裡幫忙照顧 Aya 的小孩,每天都很開心很快樂。」「因為要開心快樂。」
訪談中 Putay 的話並不多,少有延續性的對話,但重複強調了數次的「現在很快樂」。欲言又止的沈默片刻,反映出曾經發生的一切,都將如同過往雲煙,只留在 Putay 的心中。生命運轉之中,沈默是生存之必要。
能幫就幫,成就家的可能
「這裡的人會來到這裡的原因都不一樣,有些是仲介公司莫名其妙倒了,發現他的證件都是假的,後來調查才發現是人口販運;有些人是工廠不給休息時間和加班費;有些印尼人之間互搶女朋友,然後互相陷害,就被檢舉。」每個人來到這裡都有各自的來歷和緣由,協助馬爸爸在庇護所處理移工返國相關事務的李先生看得很多,「什麼人都有啦,很多人都是移民署的漏洞。」李先生這話說得很輕,語氣中藏有一些不平的無奈和心疼。「我們就是能幫就盡量幫啊!」
幫的方式有千百種,庇護所提供了基本功能的配備、滿足了日常生活最低限度的需求。廚房的料理還在進行,外頭桌上擺有一個大鐵盤,裡面是一顆顆散發晶瑩翠綠色的印尼點心 Klepon。一旁的 Aya 正熟練地捏起糯米糰,在手中搓揉呈圓形、壓扁,舀入敲碎的塊狀黑糖,再雙手合十搓滾成像湯圓的形狀,「你們要一起做嗎?」手中的工作還在進行,Aya 一邊遞來友善的邀請。
Aya:會來台灣,是因為我想蓋房子給媽媽住
這個女孩看起來約莫二十多歲,明亮的大眼嵌在稚嫩的臉龐上,還透著黝黑的光,看不出已是一個孩子的媽。十八歲時,Aya 不顧父母的反對,堅持到台灣來,其實也有她心中無所畏懼的企盼,「姊姊以前也過來台灣,來了很久,回去之後就可以蓋房子啊、買東西啊。我就跟媽媽說我要來台灣工作,媽媽說不要,因為我才 18 歲。
我就跟媽媽說:『想要跟姊姊一樣,可以買房子,可以賺多一點錢給妳。』媽媽就覺得好啦好啦!說如果妳在那邊不習慣,就回來。」對於許多印尼的年輕人來說,當年「出國打工」的風潮洶湧襲來,就像是一塊鍍上夢幻色澤般的寶石,懷抱對未來騷動的未知,怎麼說也值得拼搏ㄧ次。
聽說逃跑更自由
問起 Aya 當初逃跑的原因,只見她有些害羞怯懦地說,「年輕的時候不懂事啊,聽朋友說逃跑比較好、很自由,可以到處找朋友啊、吃東西,可以跟朋友到處玩,錢也比較多。」Aya 在台灣,負責照顧一位年長的阿嬤。早上煮飯、按摩、陪阿嬤吃飯,帶阿嬤去醫院抽血檢查、到公園散步,晚上回來煮飯,隨時照看,預防阿嬤跌倒,這樣的行程即是 Aya 每天例行的工作。
「當然辛苦啊!每個工作都很辛苦,忍一下就好了啊。」幸虧雇主和阿嬤待 Aya 如同家人,算是離家在外最大的寬懷,「到了第三年,我要回去的時候,老闆還說要給我多一點錢,希望我可以留下來。到了四年多的時候,我就跑掉了。」一時興起愛玩的心,如同每個十多歲的孩子總想著拋開父母的束縛,Aya 選擇了「聽說更自由」的逃跑一路。
逃跑後的經歷,不可承受之輕
逃跑後的生活,得到了行動上的自由,卻換來被整個社會禁錮的壓力。Aya 坐在床沿,一手抱著十一個月大的孩子 Bima,倚著微弱的暖爐,黃光照耀在她的側臉,一顰一笑都特別暖和,「 一開始都會很害怕,在外面買便當看到警察,都會想說:『他們是不是要來抓我?』後來都會裝沒事,但其實我們自己心裡都會很擔心。」擔心被查獲的心境,如同揮之不去的夢魘一般,就連睡覺都會夢到,更何況還帶上了一個尚未學走的孩子。
「現在覺得不要跑掉,每次有朋友跟我說他們要逃跑,我都跟他們說:不要。如果在台灣要賺錢,就好好工作、好好賺錢,每個工作都很辛苦。」
經過這些時日,Aya 有了和年輕時全然不同的體會。若非遭受不平對待、不得不逃,在外頭的非法工作,賺得多、花的更多,沒有勞健保的身份。生活所需的開銷和惶惶度日的心境,讓 Aya 像是隱形在社會中的人,和社會和平共處底下,其實蘊含著騷動的不安,一被發現就是人人喊打。
倒數回家的日子
對逃跑移工來說,「逃跑」是一場未知的賭局,賭輸了就遣返回國,很可能全盤皆輸。「不要了,現在有了孩子,在這裡等證件辦好,就要回家了。」庇護所能照應的逃跑移工的生活起居,完善穆斯林對信仰的堅持,但終究不是個家。經過幾個年歲的 Aya,臉上泛起溫柔的笑容,上揚的角度逐漸消弭了過往經歷的不安和無助。將「外勞」、「移工」、「逃跑」的標籤一一撕下,才想起來這才是個二十出頭的孩子,有慾望、渴望自由、會犯錯,也有不知所措的時候,但駝著兩個生命的重量,逃跑後的經歷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走出 Aya 的房間,庇護所裡的各種家務還在持續進行。運作的風扇、收音機、鍋鏟和鍋子碰撞的聲音,甫剛完成的料理傳來誘人的香味。一旁被充當為辦公桌的桌子上還擱置著許多待處理的文件,每份文件都是一個個獨特生命的深刻印照。庇護所像個家,但還不是真正的家。
窗外還下著令人絕望的雨,房內傳來 Bima 嚎啕的哭聲。不哭了,回家就好了。
關於【Migration Spotlight】
數篇文章集結成專題的形式,內容涵蓋不同面向的移工議題,試圖以更多元的角度深度理解各個議題。One-Forty 相信唯有一一撕下標籤,再慢慢找出重新貼上的路徑,才有機會穿過重重隔離,將焦點聚焦在這群「移動的人」身上,藉由專題,爬梳出更完整的議題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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