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界的「秀場」
「畢卡索來到大都會美術館」是我參與的第一場熱門展覽。這是個締造紀錄的展覽,有些日子甚至吸引超過1萬人參觀。展覽從1910年一幅青少年時期的自畫像開始,而在十幾間展覽室之後作為結尾的,是從87歲的藝術家僅用270天便完成的347張系列版畫之中選出的作品。
誰料到大都會竟擁有幾百件畢卡索——畫、陶瓷、雕塑、繪圖、版畫——每次都只有一小部分拿出來展示?事情到現在才揭曉。
我的同事大部分都不喜歡「秀」——這是我們對特展的叫法。「簡直像馬戲團」,有人如此發牢騷。在「秀場」工作,就是要管理沒完沒了的推擠和嗡嗡低語,對向來站在莊嚴堂皇的B區的警衛來說,實在是惡夢。
不過我是例外。此時我感到某種魔術般的氣氛——展覽室裡充斥的能量、參觀者感到超越期待或感到困惑、人們小聲叫著「藍色時期!」——我告訴展區主任,可以盡量把我安排在特展裡面。他同意,這樣子每個人都開心。於是在4個月之間,我便在畢卡索寬闊的腦袋中待了200個小時。
「別靠近那女子!」
某個週日,我的崗位在高約1.8公尺的〈演員〉(The Actor)前面。這幅粉紅色時期的作品不久前上了新聞。幾個月前,一名不幸的參觀者跌倒撲向這幅畫——不是這名參觀者的錯——在畫的右下角造成一條約15公分的垂直撕裂傷。
這幅畫現在已經修復,以玻璃保護著,但我看到參觀者傾身靠近去瞧那道隱約的傷疤時,總會不由自主地緊張。
現在,請想像展覽室擠滿了努力占位觀賞畢卡索畫作的人,也想像用來把作品和群眾隔開的護城河般的狹窄通道。
在展覽室的另一端,我注意到一名男士愉快地進犯這條狹窄通道。我揮手,雖然引起他的注意,但他不知如何解讀我請他往後退的啞劇,所以選擇過來跟我說話——說話本身是沒問題,除了最短的路徑就是那條我試著要他避開的窄道。
他大喇喇地向我走來,肩膀立刻撞上框著畢卡索〈白衣女子〉(Woman in White)的畫框。那幅靠銅線從天花板懸掛的畫搖擺了一次,兩次,三次。當恐怖的擺錘運動終於停下來時,我覺得自己彷彿經歷了一次地震,整個現實彷彿暫時失去根基。
有人直覺叫出「天啊」,人群從那人身旁退避,而他舉起雙手,我猜是在看我是否會將他逮捕。我叫來區域主任,最終被告知畫作絲毫沒有受損,也沒有受損的危險。但我不知道。當你剛目擊了盪鞦韆的畢卡索,很難相信一切真的沒事。
Woman in White by Picasso at the Met pic.twitter.com/8vrDID47NH
博物館並不是銅牆鐵壁
幾週後,我又受到另一次驚嚇。我等候自己的崗位通知時,翻開《紐約時報》,讀到巴黎發生了藝術品竊案,遭竊的有一幅畢卡索、一幅馬蒂斯、一幅布拉克(Braque)、一幅萊熱(Léger)和一幅蒙迪利亞尼(Modigliani)。
似乎有一名單獨作案的竊盜在夜裡打破一扇窗(後來警方得知,他實際上很有耐心地連續花了七個晚上對付那扇窗),然後帶著價值一億美元的現代藝術消失在巴黎16區。這是又一次提醒——彷彿我真的需要提醒似的——博物館並不像乍看之下那樣對混亂免疫。
博物館不是鎖住的金庫,是由人構成的;而只要仍是由人所構成,就必須面對人所帶來的弱點和詭計。
失竊的希臘雕像,是愛情的見證?
一天下午,我在希臘羅馬展區站崗,一位老前輩懷特海先生指著一個看起來很尋常的希臘大理石頭部。「你知道這是誰嗎?」
我不知道。
「赫爾墨斯。」他說:「你知道他為何會出現在中央車站的寄物箱中嗎?」
我也不知道。
「讓我來告訴你。那是我在這裡任職前不久,應該是1979年。我聽說那是個沒什麼特別的日子,除了那天城裡有圖坦卡門展以外——那是我們最大的秀,你可以去查。那是不是原因之一,我也說不準。我所知道的,只是有個可憐的警衛在希臘展區轉了個身,然後一個基座就空了,而他很確定那個基座之前不是空的。
過幾天,來到2月14日情人節。警方收到一個線報,說如果他們在找赫爾墨斯——順帶一提,他也是竊賊之神——應該會有興趣到中央車站的某某號寄物櫃看看。所以警察鳴著警笛去了,撬開寄物櫃的門。當門大大地敞開時,他們確確實實地就瞪著這雙空洞的眼窩。」
我們兩人都看向那雙眼窩。
「這還不是最奇怪的部分!看這裡,左眼上面⋯⋯這個位置一直都有一個小小的心形刻痕,沒有人知道是誰或為什麼造成的,是意外還是什麼緣故;總之那痕跡一直在那裡,搞不好已有幾百年。然後⋯⋯」懷特海沒有必要地壓低聲音:「赫爾墨斯回到家後,被發現右眼上方出現了另一個心形刻痕。樣式相同。新刻出的對應的心!我發誓,布林利先生。你可以去查。」(後來我真的去查了。他說的是真的。)
我問他第二個心是怎麼出現的。
「我猜想事情的經過是這樣。某個傢伙帶了女朋友到大都會約會。她看著這裡的赫爾墨斯,看到那顆心,說了類似『好可愛!』的話,然後那句話留在那傢伙心裡。然後情人節即將來到,但他還沒準備好給她的禮物。他記起有個小小心形刻痕的雕像,回到博物館,偷了它,而因為他就是那麼傻,刻了成對的心形,再把它放到禮物盒子裡。於是,她拆開盒子上的小蝴蝶結,打開她的禮物,脫口叫出白痴,或許是至今仍適用於他的稱號,然後一小時之後,頂多兩小時,警察就收到匿名線報。」
堂皇的博物館,不堂皇的失竊史
在下個休息時間,我立刻去了大都會的研究圖書館,用「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竊賊」、「偷竊」和「警衛」等字彙去查詢舊報紙資料庫。並沒有出現藝術竊盜那樣令人血液奔騰的事件。我被問過至少五次關於《天羅地網》(Thomas Crown Affair)的問題——在這部發生於虛構的大都會博物館的電影裡,警衛會揮舞電牛棒。(「不予置評」,我如此作答。)
雖然在現實生活中,這裡不曾有過電影般的事件,卻仍發生過幾件事,為這所堂皇的機構添加了另類而不那麼堂皇的歷史。
我能找到的第一名竊案發生在1887年,當時一名看守的人有了「驚人的發現」:有一個展示櫃被人用工具撬開,裡面的古賽普勒斯金手環不翼而飛。賽普勒斯藝術是當時還年輕的博物館中唯一真正值錢的收藏,而且環繞著許多爭議。
在此我看到一位迪克遜・D・阿雷先生(Dickson D. Alley),是我所知最早的大都會警衛;他出現在一篇新聞中,報導指稱大都會首任館長路易吉・帕爾瑪・迪切斯諾拉將軍(General Luigi Palma di Cesnola)牽涉詐欺事宜。(這位擁有精彩人生的將軍出生於薩丁尼亞王國,成為美國南北戰爭時的北方軍官,後來又成為美國駐賽普勒斯領事。)
根據阿雷先生的說法,在博物館於1880年搬遷到永久館址時,他被交付一項工作,是把古賽普勒斯的陶器從盒子中取出清洗(我從來沒被要求做這種工作)。他吃驚地發現有些陶器很明顯是仿作或變造過的,因為顏色很現代、可溶於水,而且會隨水流走。然後他被交付了一尊古代陶俑的身體,要負責從一堆可能的頭中挑出正確的頭。
結果最接近的配對還差約0.3公分才能安裝,但迪切斯諾拉將軍毫不在意,據說他命令人把陶俑的脖子削細,好讓頭可以裝上去。後來當阿雷先生坦率地回答有關這起「修復」事件的問題時,因遭報復而被解僱了。
50美分換2500年雕像
我找到的下一篇文章是1910年。那年,有個人走進紐約柏威里街的一間當舖,身上帶著一尊埃及的塑像。「我這兒有個黃銅做的東西想換點錢」。《紐約時報》引用他的話說:「我不知道這值多少,因為這本來是我姑姑的東西」,不過她「很識貨,她買的東西最後都發現很不錯。」
當鋪老闆看了看這尊2,500年的物品,咕噥著說:「依我看,這種手工會降低黃銅的價值。」他給了這個人50美分(根據刑警的說法,足夠「買五份威士忌或10杯啤酒」),後來這個竊賊賣了他的當票,多換得一毛錢。
警察當時已經在注意這件竊案,在他們例行的當鋪尋訪中看到這尊塑像。今天,這位女神奈特(Neith)(她的名字的意思是「可怕的」)在埃及展區中重回大眾的目光之下。
竊盜橫行的年代
1927年有五張繪於17世紀的微小畫遭竊——這次很確定是內賊所為,因為行竊者用了萬能鑰匙。1944年,一幅14世紀席耶納畫派(Sienese)的作品從螺栓處被撬離牆上,後來又被匿名寄回,木板斷裂成兩半。
1946年,一名竊賊帶著兩把螺絲起子、一支鎚子和兩支手電筒,把一張土耳其毯子藏在外套下,而老資格的警衛丹・多諾文(Dan Donovan)認為「那個突起看起來很可疑」。
1953年,大都會的警衛發起罷工,正好發生在英國首相老威廉・皮特(William Pitt the Elder)的瓷器肖像從放置處被竊之後不久。糾察的警衛站在宏偉的大理石入口階梯上,穿著華麗的古裝。一名穿著閃亮盔甲的騎士舉著牌子,上面寫著:「連我的薪資水準都屬於中世紀;中世紀文物支付我的中世紀薪資。」
1966年有兩起事件。第一件是穿雨衣的男人偷了一幅庚斯博羅(Gainsborough)的畫,但在警衛追趕時丟棄。第二件是紐約布朗克斯(Bronx)的一名菜販在莫內的〈維特尼一景〉(View of Vétheuil)戳了個洞,原因不明。
1973年,博物館成了一起竊案的「接受方」。大都會的館長主持購買一個尤夫羅尼奧斯(Euphronios)所作的華麗希臘聖餐杯,而這個聖餐杯顯然是被分為許多塊,各自越過不同國境走私而來的。這個被暱稱為「火鍋」的聖餐杯成了《紐約時報》黑手黨記者多次曝光報導的主題,最後在2006年被送還給義大利。
1979到81年是一段很糟的時間。首先是赫爾墨斯的頭被竊。一年後,幾名青少年利用一個衣架,從一個設計低劣的展示櫃中把拉美西斯六世(Ramases VI)的戒指給勾走(後來有一名珠寶商試圖以歸還戒指來勒索博物館時,這些青少年也循線被抓)。
就在竊賊遭逮捕的前幾天,博物館才剛宣布竇加(Edgar Degas)的兩座青銅像遭竊,隨即又收回此消息。據稱這起事件「是個烏龍」,大都會的人員承認這兩座銅像一直都在儲藏室。最後,一名清潔人員上報玻璃櫃中有幾件小物品失蹤,包括一對凱爾特(Celtic)錢幣和古老的衣服金扣。結果這名表面上眼尖的看守者就是竊賊。
大都會: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之後,事情有了令人刮目相看的轉折,保安部門重整並洗清了自己的信譽。我生於1983年,從我有生以來,大都會不曾發生過任何一宗竊盜事件(除了在一間自習室裡曾有幾張棒球卡遺失)。
這是了不起的成就,要感謝我的前輩和同事的重要貢獻。大都會每年迎接的參觀者接近700萬人次。這比起洋基、大都會、噴射機、尼克和布魯克林籃網隊的觀眾加起來還多,也比自由女神像或帝國大廈的參觀者多。
是少於羅浮宮或中國國家博物館,但重要博物館的名單也就這幾間了。大都會博物館的參觀者中約有一半來自海外,而美國參觀者中,又有一半來自紐約以外。大都會採「自由付費」政策,所以費用不會帶來限制,許多人會花一天時間待在博物館,就像去大型公園郊遊一樣。
整體來說,大都會博物館吸引的觀眾符合「大都會」之名,是非常多樣的群眾,他們為了各種不同的理由來到這個大都會,同時也是最吸引人潮的場所。
本文摘自派翠克.布林利著作《博物館的守望者: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與我》,繁體中文版由時報出版。欲購買的小隊員歡迎透過以下連結前往購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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