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習與操練,港台學生活在黑暗影子教育中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友站端傳媒文/ 趙燕婷、陳筑君 發自香港、台北 

一味應試的正統教育衍生出龐大的課外補習產業和年薪千萬的補習教師,這是如滷肉飯一般的民生必需品,還是影響學生發展的危險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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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卷、練習、考題趨勢,每當進入任何公開評核或考試前期,學生們的生活就會跌入無止境的補習、功課操練和模擬考試的訓練中。

近年,就連只有七、八歲的小學三年級學生,都因為要應付香港小學系統的「全港性系統評估(TSA)」,也被迫加入課後補習班,活在TSA考題操練的日子裏。

只注重考試評級的教育制度,在學校之外造就出一個龐大的影子教育產業——補習業(台:補教業),在其中每個學生都要參與「操練」,每天訓練做題技巧,像準備一場馬拉松一樣備戰一場考試。

「影子教育」養活年薪千萬補習天皇

范浩揚是香港第一代英文科補習教師。他英文名叫K.Oten,在很多人眼中,他打扮入時、說話低俗,還經常遲到,與中國人傳統社會觀念中為人師表的特質恰恰相反。

十一月中旬的一個下午,他在九龍灣的分校教英文中which和that在句式中的用法。聽來沉悶,低頭抄筆記的初中生也似乎難以集中注意力,這時K.Oten在投影器上播出一名16歲女孩的黑白照,問學生是否知道這女孩是誰、是否漂亮。課室氣氛立即熱鬧起來,一名男學生大聲回應:「J 得過。」—— 那是香港年輕人的粗俗用語,意思是「可以成為自瀆對象」,滿課室立即哄堂大笑。

作為老師,K.Oten沒有責罵這名學生,反倒跟學生一同笑鬧。這位補習教師隨後以這名女孩作為主角,以which和that造了不同句式,學生低頭抄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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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種「低俗」的教學方式,K.Oten長期被外界批評,但他一直沒有改變。香港不少補習社老師都會用類似方法教學生,他們的教學模式常與正統教育的學校老師相反——就像是倒影一樣。

香港大學教育學院講座教授貝磊(Mark Bray),以「影子教育」來比喻廣泛存在的校外補教業。

補習儼如一個校外系統,亦猶如學校影子,隨着正規學校的教學課程和考試制度改變。香港大學教育學院講座教授 貝磊

貝磊是全球研究補習的權威,曾為聯合國撰寫有關補習文化的研究報導,他接受端傳媒採訪時解釋說:「補習儼如一個校外系統,亦猶如學校影子,隨着正規學校的教學課程和考試制度改變。」

K.Oten曾在多間香港大型補習社工作,現時自己開辦補習社。2006年他首度與其合作的補習社對簿公堂,翻開當時文件,當年他的年薪高達3000萬港元,被香港輿論稱為「補習天王」。

正因為這宗官司,補習老師的超高薪酬首度進入公眾視線。另一名補習教師趙善軒,在2006年加入香港其中一間大型補習社「現代教育」。他憶述在2000年之後的10年,是香港補習界最風光的年代:「很多補習教師的年薪都以千萬元計,第二批年賺數百萬元的,也有十多人。」他自己當時的年薪也以百萬港元計。

11月13日,趙善軒在香港新市鎮將軍澳區一個名牌屋苑的會所接受端傳媒訪問,豪言道:「我在這一區也有數個物業,身家都是補習賺回來的。」這個屋苑最新實用面積呎價,達到13000港元,實用面積700呎的單位,叫價已超過一千萬港元。

作為行內人,趙善軒形容補習社是一個「點石成金」的世界,補習社常常投放大量資源去捧紅一名新人上位,就有如演藝界造星一樣。「為了增加老師的受歡迎程度,補習社與老師會一同出資,買很多贈品送給學生,甚至滲進傳銷手法,例如舊生帶新生享半價,介紹一定數目同學就獲贈IPAD等。」趙善軒舉例說。

最奏效的推廣招數,莫過於交出漂亮的成績單——在公開考試或評核上幫學生拿到最多的A級(最高等成績),又或5**級。2012年香港教育制度改革,考試成績改成以1至5**級分級,無論原來的A還是後來的5**,都代表着考試制度的勝利者。

有些學生只不過上了旗下補習老師一兩堂課,但那學生考到A級了,就花3000元的償金叫他們來拍個照,學生何樂而不為呢?補習教師 趙善軒

​為了弄出最厲害的成績單,補習社爭相靠近那些勝利者。趙善軒透露,只要認真翻查這些成績單,就會發現當中的取巧之處:「舉例來說,考評局公布當屆有300個學生取得A級,但幾間補習社的着名老師加起來,竟然有800個學生拍宣傳照,推介說跟了某一位老師補習就拿到A級。補習社其實很取巧,有些學生只不過上了旗下補習老師一兩堂課,但那學生考到A級了,就花3000元的償金叫他們來拍個照,學生何樂而不為呢?於是一個學生可能為不同補習社,拍了三、四次照。」

2011年,趙善軒就職的現代教育成功上市。根據補習社公布的上市年報,現代教育當年的純利達到8000萬港元。「但我估計之前數年,現代教育肯定賺過億元。」趙善軒說。

學制改變,補習社生意受損,影子教育變形

補習社不論以A級或5**級學生當作推銷技略,都透露了整個教育制度,對分數和成績的所標榜和推崇。每年考試放榜的日子,香港名牌中學都會邀請狀元學生,就是全部科目拿到最高等級的學生,站在校徽前接受傳媒訪問。這種「分數至上」的氛圍,令孩子們前仆後繼「被參加」補習班,造就補習天皇高薪及補習社上市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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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香港中學學制的改變,令曾經的風光場景產生戲劇性變化。

香港考試及評核局,分別在2010年及2012年,舉辦最後一屆中五會考及中七高考。2012年起,中學生只需在完成中六後,參與一次公開試,也就是中學文憑試(DSE)。

兩次公開考試減為一次,變相令考生人數大減。根據考評局資料,2010年最後一屆會考共有127162人,之前五年維持在約10萬至12萬人的水平。而最後一屆高考,則在2012年舉行,考生有41572人,之前五年考生人數維持38200至4200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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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高考也有三至四萬人,另外會考還有十多萬人,但現時DSE,總共加起來也只有七萬多個考生。」考生減少,補習社生意首當其衝,K.Oten估計,現時各間補習社盈利,大概只剩高峰時的四分一左右。

10月8日,香港一間補習社,開出年薪8500萬港元的條件在報章刊登廣告招聘一名中文科補習天王,年薪媲美匯豐控股行政總裁,震撼全港。K.Oten卻概嘆那只是宣傳策略:「舉例來說,以往補習社一年可以賺四百萬元,現時只剩一百萬元,整個市場不斷萎縮,今日大家都知道有一位8500萬天皇,但其實只有他(獲得高薪),其他老師都『飯都無得開』。」

現代教育是香港唯一一間上市的補習社,其年報顯示,報讀常規補習課程的學生人數,由2012年的366000,跌至2014年的275000,跌幅達到25%。補習社盈利也由2011/12年度的3億1865萬元,跌至2億3580萬元,下跌26%。年報指出,收入下跌的其中一個主因,正是中學補習收入大幅減少。

補習社盈利下跌,但影子教育並沒有因此而消失,而是開始扭曲變型。

現代教育上市後即進軍內地開設香港式補習社,近年K.Oten開辦的、只有十間分店的中型規模補習社也嘗試開拓內地市場。現在,K.Oten每星期都會有兩至三天,到深圳福田和羅湖等地教授英文,但他表示現時內地市場只在開發階段,未有透露規模和收入等。

我用市場這個字來形容教育可能很冷酷,但正規學校這樣迫小孩,的確製造了一個迫於無奈的影子市場,補習社轉營,首先就可以轉為教初中和小學生了。補習教師 K.Oten

​K.Oten認為,補習社的下一個市場,是本地初中及小學市場。換句話說,影子教育正向年紀更小的學生蔓延。這與中國式父母「贏在起跑線的心態」有關,K.Oten笑言就在訪問前數天,才收到一名家長投訴,指讀小學低年級的女兒在補習社做功課,被學校老師發現寫了錯字,被罰留堂三天,家長於是質疑補習社教得不夠好。K.Oten說:「我用市場這個字來形容教育可能很冷酷,但正規學校這樣迫小孩,的確製造了一個迫於無奈的影子市場,補習社轉營,首先就可以轉為教初中和小學生了。」

補習如滷肉飯 港台都需要?

被影子教育操控的不只是香港學生,在台灣,學生的經歷也所差無幾。

在台北火車站附近的南陽街是全台北補習社最密集的街道,又被稱為「補習街」,其中一間文教補習班名叫「得勝者」。

晚上6時30分,剛剛從各個學校下課的高中生和重考生,在狼吞虎嚥一頓晚餐後,魚貫走上得勝者的教室,準備上 Gary 飛揚老師的英文課。正在為考大學衝刺的師大附中三年級學生蔣莉,從7月開始來到得勝者補習,花了新台幣7萬多元(約合1.66萬港元)補「全科班」,也就是大學學科能力測驗(簡稱學測,每年1月底或2月初考試)的5科考試科目:國文、英文、數學、社會與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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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以市價計算,一名台灣高中二年級學生如果花1年時間補習「全科班」,費用合共約新台幣10萬元(約合2.37萬港元)左右。

所費不菲,補習班也競相爭取更多學生,一些補習社的官網賣弄溫情:「我們在乎的是你:是否能錄取到理想(大學)校系,並完成夢想?」這些看來人性的廣告,捕捉的是每一個學生在考試戰場上「拿高分」的痛點。

中華民國補習教育全國總會總會長、台灣知識庫董事長丘昌其告訴端傳媒,2013年10月他接任總會長時,台灣約有兩萬家補教業者,2015年下降至約1萬8千家,換言之,台灣補教界正在以每年減少900家的速度逐漸萎縮:「這是少子化(指生育率下降)必然的趨勢。」不過,丘昌其分析,當減至1萬5千家時,補習教育業可望暫時穩定平衡。

除了是少子化帶來的衝擊以外,台灣政府一直改變教育政策,也連帶影響補習業的發展與生存。

我們這個行業就是『傳統行業』,跟滷肉飯很類似,算是民生必需品,你說市場浮動,我們家附近房屋仲業者倒了,我覺得那個還比較明顯。英文補習教師 Gary

中華民國補習教育全國總會副總會長、台中佳華文教機構執行長楊佳叡表示,補習班正在經歷一場「教育翻轉」。過去補習班純粹是靠名師,但最近這幾年,業界藉助電子化教學,不但能夠遠距教學,例如是電子白板授課,更使現場上課既活潑又豐富。

英文補習教師Gary,最初因為玩樂團,需要一份日夜顛倒的工作,才開始做補習老師,沒想到自此踏入補教業12年。站在第一線教學,從學生僅有五、六個,到現在一班兩三百人,Gary對補習業有這體會:「我們這個行業就是『傳統行業』,跟滷肉飯很類似,算是民生必需品,你說市場浮動,我們家附近房屋仲業者倒了,我覺得那個還比較明顯。」

不過Gary也留意到,因少子化問題,台灣補教界近來也發生一些改變,他的觀察是把名師請回地方、加強「區域化」:「過去我們會聽到外縣市學生到台北來補習,現在這個比例還是有,但已經沒有這麼多了,區域化的補習班,是把名師請回地方上,這是最新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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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造每一個學生的「影子教育」

表面上看,香港和台灣的補習市場正在萎縮,但影子教育卻永遠跟着正統,如影隨形。

在香港,香港大學教育學院研究顯示,中六學生的補習比率高達72%。港大學者貝磊表示,這證明很多學生,仍然認為補習是必須的:「沒有接受補習的28%,就會擔心自己會否落後,即使補習未必一定有用,但似乎都值得一試。 」

貝磊留意到,補習風氣已經蔓延全球,近十年來滲入一直崇尚自由教學的歐美等發達國家。港大進行的研究顯示 ,現時英國倫敦有四成家庭的子女曾經參加補習。

貝磊出生於英國,他記得自己上學時幾乎沒有同學去補習,即使有也會隱瞞,「因為那會被標籤為能力較低、愚蠢等,現在補習則變得正常了。 」貝磊認為,補習的普遍化是全球一體化的一部分:「其中一個原因是亞洲人移居外地,例如多倫多和溫哥華,到處都是香港人和其他亞洲人,白種加拿大人發覺,亞洲人獲得全部獎項了,這種突然的衝擊,令人更感到競爭激烈,部分人也因此覺得有需要補習。」但他強調,補習並非「neutral(中立)」的存在,而是會直接塑造每一個學生的成長,整個社會必須認真直視。

「傳統補習市場裏,補習內容是學校的影子,但目前一些補習社會在學校課程之前提前教授內容,到了學生在學校裏學習時,已是第二次聽課,那到底哪一方是另一方的影子呢?有時候,學校反而成為了影子。」貝磊最後說。

(實習生林穎嫺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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