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裸體、禁忌主題作為抗議方式
若我們探討每個國家政治中心建築外的空間中,曾發生的種種事件,可能構成比小說還魔幻的政治地理分析。
抗爭者自覺處於公共場域被紀錄,其行動被傳播,猶如劇場中的演出形式跨出黑盒子遍地開花結果。美國越戰時代的游擊者劇場(Guerrilla theatre)視劇場如延伸的戰場:抗爭者可以擘畫腳本、組織敘事、透過角色扮演重現傷痛與損失,令他人不得不看;觀眾透過各種表態方式被織入這一場藝術,同時也是媒體媒介訊息與對訊息的詮釋;而國家這個粉紅大象在靜默中作為沈重又機靈的、不在場的參與者。
不只是要享受劇情 更要衝擊觀眾情緒
當抗爭發生在街頭,再也沒有人願意或是應該擔綱亞里斯多德《詩學》中所描述的觀眾-將他們的權力委任(delegate)予劇中角色,反之,「壓迫的意識」成為觀察或觀賞的中心。
一無所有之下的女體抗爭
2004 年 7 月 15 日,十二名年紀在六十到七十歲,屬於 Meitei 部落的婦女集體在 Kangla Fort(阿薩姆步槍隊(the Assam Rifles)於曼尼普爾邦(Manipur)的首府因帕爾(Imphal)所設置的總部)外脫光了她們的罩衫上衣和下身圍裹的長裙,控訴一起曼尼普爾邦婦女Manorama被姦殺的暴行。
以裸身方式控訴性暴力
該裸體抗議行動很快地跟當年沙米拉(Irom Sharmila)針對《武裝部隊特別權力法案》(Armed Forces Special Powers Acts,簡稱 AFSPA)作連結。該法案允許軍隊在邊境地區有條件擁有殺人豁免權,並使該駐紮地適用軍法而非刑民法)已經進行了四年的絕食抗議連結,迅速取得軍方、國內以及國際的關注。
這些奶奶們以 Manorama 的象徵母親身份現身,以裸體的方式表達軍方放任士兵強姦婦女、損毀屍體、任意拋棄的控訴。他們在媒體中被標記為「曼尼普爾母親」( Manipur mother),抗議布條圍住她們的乳房和陰部,和她們激憤的肢體動作與表情在媒體露出中不斷被轉載,直到今日關於兇手的下落依然一無所獲。
過去是種羞辱
關於女性裸體在公眾被強迫展示,從歐洲中世紀獵巫等等在歷史上屢見不鮮。在印度,長期以來達利特人( Dalit,又稱為賤民 The Untouchable)和部落民(adivasi)女性被脫光遊行示眾不斷發生,其作為一種對人性的污辱和警告手段,旨在傳達出「讓她們知道自己的身份」(Show them their place-Misri 2011)的訊息。
現在是要象徵國家權力的直接暴行
然而,這個發生在曼尼普爾邦的抗議行動,在眾目睽睽下自己脫光衣服的行為,卻是在顯示「是來自國家的權力,在我們家園所造成的暴行與不義,作為那隻看不見的手」迫使她們採取此策略展演「不服從」的抵抗。
在一個主流論述中強調男性保護(masculine protection)的社會,Manipur mothers 的母性身體逼問印度作為一個國家,是女性、男性,或者兩者皆有、兩者皆無?
一無所有之下的男體抗爭
2017 年 4 月 10 日,一群來自 Tamil Nadu 邦的男性農民在印度總統府(Rashtrapati Bhavan)脫光抗議中央政府突然中止其先前的承諾:讓七名農夫代表與總理穆迪會面。
在此之前,這群男性已在國家政治中心的象徵-簡塔 • 曼塔天文台(Jantar Mantar)前靜坐近一個月,要求中央政府對於 Tamil Nadu 邦百餘年來大旱災做出補償,包括提撥 40,000 克洛爾(crore)盧比的疏旱款項、准許受到旱災影響的農民能夠申請貸款度過收入盡失的荒年,並且發放撫恤金給那些因為龐大債務壓迫而已經選擇自殺的農民。
用身體意向傳達生活苦痛
在過去一個月中,這群說泰米爾語的農民北上,面對主要以英語和北印地語為溝通工具的北方,發展出多種策略,非言語性地表現他們的痛苦:用牙齒咬住老鼠象徵沒有東西可以吃、剃去一半代表男性氣概(masculinity)的鬍子象徵他們在生死間掙扎、剃去所有頭髮象徵近乎宗教信仰的決心、在鏡頭前展示那些因為債務與貧窮死去的鄉親的頭骨象徵傷害與恐懼同在。
他們沒有資源 只有身體
他們沒有錢購買任何道具,不論是黃色的雨傘或太陽花。他們被指控受到 Tamil Nadu 邦執政黨的教唆來中央要錢,脫光衣服的農民被警察逮捕,裸露的男性的勞動的身體在陰莖部位被打上馬賽克,消息傳播以各種語言全球媒體。
疏旱困境 源自多個前朝爛攤子
穆迪政府可能認為自己正在收拾「多個前朝」留下的爛攤子。Tamil Nadu 邦與 Karnataka 邦長期以來由於科維里河(Cauvery river)的水權處於緊張對峙。這條源自 Coorg 的河流有眾多名稱,其支流主要經過現今四個不同行政區:Karnataka, Kerala, Tamil Nadu 和 Pondicherry,關於水權的爭議則起自十九世紀初期至今。
農田用水被工業用水搶走
Tamil Nadu 邦傳統上將土地分成三部份,山區、農田、海灣,自遠古時期發展出不同的文化與謀生策略。農田倚靠科維里河的下游進行灌溉,因為農田主要依靠雨水灌溉,當季風降雨不穩定,水塔灌溉(tank allegations)並未覆蓋全區,抽取地下水越來越困難且造成負面影響,河水便成了救命源。
自殺數字快速增長
然而讓泰米爾農民痛苦的是,他們的鄰邦 Karnataka 因為快速工業化,工業用水快速增長,讓下游的水源供給缺乏且不穩定,過去豐盛的稻田地景如今一片荒蕪,農民自殺的數字快速增長。政府協商與法院判決曠日費時,也釀成雙方民眾之間多次引發群體暴力衝突。
這兩個抗爭場景令觀者,或至少是我,感到痛苦不堪。
論非性慾化的身體語言
提出被壓迫者劇場(The Theatre of the Oppressed,一種概念,一個方法)的 Augusto Boal 批評一脈相承自古希臘羅馬的戲劇理論是一種變相殖民。然而在觀看的關係當中,視者與被視者本身共存的位階制度(hierarchy)與宰制關係可能並不能被一眼看穿。
我想要用劇場來描繪這些政治行動,以保有這些行動者在「下台或落幕」後,能夠區隔於行動的自我,而不用我的文字,去界定他們擁有或是沒有某種受限的政治動能(political agency)。
換句話說,是哪一種媒體文化,使得裸露身體成為一種有效的搏版面手段?是哪一種溝通工具,使得人們必須從日常生活中起身,前進政治空間展演抗爭?是哪一種起自於過去歷史的凝視,使得一個民主制聯邦國家內部本身存在多重矛盾?
展現脆弱性 當身體作為工具
至少,這兩個場景訴說了另一種非性慾化的身體語言,非情色化的女性與男性的身體。身體本身作為工具,以其赤裸來訴說物的缺乏,以其真實來訴說人類共有的生命軌跡,以喚起道德意識,期望影響政治現實。
當壓迫本身巨大到足以使人放棄羞恥,脆弱性(vulnerability)成為控訴國家暴力最有力的動作形態,掌握這跨越邊境與中心,南與北,女與男的敘事結構。正如 Zizek 所說,我們正在將悲劇轉變為鬧劇,(透過各種形式的媒介),將一切行動視為消費。
「他們僅剩下軀殼和尊嚴」
「印度會不會變成另一處新自由主義延伸的身體?」
在全球化浪潮中逐漸習慣了以裸體作為張揚聲勢的手段,不管是反皮草吸引眼球、解放乳頭,或者是回歸自然的脈絡,Tamil 農夫和 Manipur 奶奶們的裸體卻像是在說:「我們被貧窮與暴力剝奪到一無所有,僅剩軀體與尊嚴坦然向國家聲張生而為印度人的基本權利。」反轉了幾個世紀關於受壓迫者應該屬於何種空間的論述。
I hope India will persist to be incredible.
參考資料:
01 Misri, D. (2011) ‘“Are you a man?”: Performing Naked Protest in India’, Signs Vol. 36, No. 3 (Spring 2011), pp. 603-625.
02 Rehman, T. (2017) The Mothers of Manipur, New Delhi: Zubaan.
03 WIKI:Kaveri River water dispute
04 India Today:After nude protest, Tamil Nadu farmers eat rice off road
05 Scroll in:tamil nadu farmers protest in nude outside prime ministers office demand drought relief fund
06 the guardian:theatre effective protest activism change debate
07 首頁封面圖片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