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記者背負全球的沈重期待
在美國,新聞攝影並不附屬於文字,而是自成一家。不僅有精彩豐富的歷史,足以獨立撐起報導的核心,甚至可以影響整個國家的認知與走向。而親自開始跑新聞後,我才領悟到這是一個多麼消磨人的過程。
新聞和藝術不一樣,最關鍵的不是拍出來的照片有多美,或效果有多炫,而是你該如何在對的時間站到對的位置並且果斷地按下快門。而為了達到這個簡單的目標,往往需要極大的勇氣。
充滿憤怒的流浪漢、為了躲避家暴而逃來美國的非法移民、陷在貧窮中無法翻身的年輕人,面對最脆弱的這群人,我該如何說服他們面對鏡頭,讓我進入他們的私領域,又該如何保護他們,為自己選擇去呈現的事實負起道德責任
去年十月,普立茲得獎者來到哥大新聞所演講,幾個人中只有一名攝影記者,但也是這名希臘攝影師深深的攫住了眾人的目光。談到2015年歐洲難民危機時,他曾和其他的攝影記者一同奔赴前線記錄這一切。而也是在眾多攝影鏡頭的壓力下,許多邊境的士兵和移民官才逐漸放鬆管制,不敢繼續刁難難民。他神采奕奕的說道:「我的責任就是確保沒有人能說:『我不知道』」
My mission is to make sure nobody can say 'I didn't know'-- News Photographer 不斷僭越人與人的界線
但影像往往比文字更加震懾人心,這也讓攝影記者時常必須背負罵名,在有些人眼中,他們就是啃噬他人不幸的禿鷹,甚至被打被殺都有所耳聞。第一次上街頭詢問路人是否能拍下他們的照片時,我連聲音都在抖。
而第一次被威脅是在中國城的天橋下。一群華裔搬運工坐在磚瓦堆上休息,無論我用中文或英文問話對方都沒有反應,但看到我靠近時卻紛紛站起,用廣東話朝我大聲吆喝,還作勢要拿鐵棍打我。我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手裡握著相機。這一刻,脖子上的這個小黑盒突然感到無比沉重。
我的攝影教授是個蓄著短髮,眼神銳利的女子,看上去五十多歲,永遠都穿著長褲跟登山靴,看上去精明俐落。「做我們這一行,僭越界線是必要的。很多人會討厭你,甚至恨你,但這就是現實。」她總是神色自若的說出這種話。
陷入正義跟真相的掙扎
她曾全身包裹得緊緊地去拍攝塔利班政權底下的阿富汗社會,也曾住過約旦的敘利亞難民營。1992年底,她自告奮勇前往克羅埃西亞和波士尼亞去拍攝波士尼亞戰爭的倖存者。在這場慘烈的戰爭中,有許多信仰伊斯蘭教的女性慘遭性侵,原因居然是敵軍想藉此進行另類的「種族清洗」,因為他們知道一旦這些女人被「玷污」的事情在當地傳開,她們一輩子都別想結婚生子了。
我的教授採訪了多位性侵受害者,並在受訪者的同意下拍下珍貴的畫面。但多年後,她卻收到來自其中一名少女的郵件,拜託她把照片撤下來,因為那些照片將會「毀她一生」。教授說,在那之後她用盡辦法,卻一直無法與其中一家刊登照片的媒體平台取得聯繫,把照片撤下,後來與少女間也斷了音訊。她說,直到今天,這件事都是她心頭的一塊陰影。講述這段故事時,她頭一次在我們面前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這正是攝影記者獨有的掙扎。他們見證了社會中最黑暗的部分,揭開人們不願見到的瘡疤。例如伊拉克戰爭期間,許多戰地記者曾因為拍下了美軍的暴行而被軍隊驅逐,導致他們無法繼續工作。而許多觀眾也開始反過來責難記者:為什麼要給我看這些?你們有什麼資格拍攝這些人的死亡,從他們的苦難中獲利?但也正是因為有這一群背著相機的記者在時代的風口浪尖處前仆後繼,留下了難以抹滅的證據,才構成了我們今日所熟知的歷史。
拿起相機對拍攝負責
在紐約經歷幾個月的攝影記者訓練,彷彿自己一口氣蒼老了許多歲。這麼形容或許稍嫌陳腔濫調,但我想這就是所謂的震撼教育。而正因為知道自己的作為是有意義的,每次踏入泥沼、困守在擁擠的人潮中或者趴倒在石頭等待夕陽時,按下快門的瞬間依然會感到心臟傳來振奮的悸動。該揭露還是不該揭露,什麼時候該拍攝,什麼時候該放下相機,永遠都是一道無解的題。
而就算記錄下了「真相」,那不過也只是自己眼中投射出的真相,人與人、文化與文化之間依然充滿著分歧,對事實的認知永遠也不會達成一致。但新聞的意義本來就是拋出爭議,而並非提供解答。如果媒體只是偷懶的擷取youtube影片和行車記錄器畫面,或者死板的以圖配文,在我眼中那才真的是辜負了民主社會的期待,也剝奪了這份職業的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