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吳叔叔要再來講個故事,這個故事呢,其實在我心中,一直是個遺憾,在這之後,對於我的人生以及世界的價值觀,也發生了不小的影響,但你看了這個故事有沒有感覺,見仁見智。
這段經歷發生在 2017年,當時我前往拜訪馬來西亞仙本那(Semporna),拍攝所謂的海上吉普賽人──巴夭人(Bajau)。
這些巴夭人呢,目前都是定居在馬來西亞沙巴州(Sabah)的海島、陸地周圍,但是他們基本上,不上陸地生活,只將房子建在海上,又或者直接全家大小住在船上,因為他們的祖先告訴他們,他們的祖靈來自於大海,如果離開了海洋,登上陸地,祖靈的庇護將離他們而去。
而巴夭人的源起,據說來自於菲律賓的南部,當時因為遭遇到政治以及宗教上的迫害,因此搭上了船一路南下漂流,就到了現在馬來西亞的沙巴州。
因此這些巴夭人,都是沒有ID、沒有戶口的居民,等同於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因此也無法享受教育、醫療等政府提供的相關政策與福利。
一直到現在,政府都還會例行性地在沿岸抓捕偷偷上岸打工的巴夭人,然後遣送回菲律賓。
「回到菲律賓怎麼辦呢?不就和家人見不到面了?」我問。
「就再想辦法找一艘船,南下一路漂回馬來西亞啊。」在我投宿地點打工的年輕女員工,呵呵笑著,因為這就是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遭遇到的例行公事。
就如同我上面所說的,海上的巴夭人沒有戶籍,小孩子也就不能上學,因此這些巴夭家庭,其中一個主要的收入來源,就是在沿岸以及深海地區,想辦法打撈漁獲,賣給沿岸地區度假村的觀光客,包括我。那他們生活的困苦可想而知,更不用提一家大小就生活在一艘船上,而且還是海上,吃喝拉撒,就全在一艘小船上解決,這樣子的衛生環境,必然會造成疾病傳染。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當我走在沿岸地區找尋拍攝對象的時候,遇到一家子正在找尋躲在石縫間的海膽,而其中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孩子,卻板著一張臉,看起來好像是生著悶氣。
等我拍攝完他的家人,走近一看,才發現這個男孩,整個右眼都是膿瘡,右眼窩的周圍,根本已經黏在一起,已經潰爛得連張開眼睛,都會造成男孩疼痛。
我告訴一家子裡面懂事的哥哥與姊姊,等他們做完早上的工作,撈完海膽,到我住宿的地方來,我有一些常備的消炎藥水及軟膏,至少不要讓潰爛再嚴重下去。
(我自行提供藥物,不是正確的做法,但是綜合考量這名對象以及所在地區,還有海上很多細菌及經濟條件,這次是特殊的情況,請大家依然不要自行給予對象藥物。)
等到了下午,一家子划了船到了我的旅館。
或許是之前受過別的家庭成員嘗試治療,而造成疼痛與恐懼,男孩看我手上拿著藥膏,與嘗試塗抹藥水的企圖,開始放聲尖叫,那個淒厲的叫聲,在藍天白雲、遊客乘著船悠遊於海上的畫面,極度不協調,就像是明明應該大家開開心心,準備觀賞喜劇的影廳,卻播錯成了恐怖片。
由於男孩抵抗的意志堅決,我只好將藥水與藥膏提供給哥哥跟姊姊,告訴他們簡單的使用方式,並塞給他們一些零錢,如果有機會,請一定要去看醫生。
(但是這個地方,坐快艇要兩個小時才會到陸地,可想而知,他們應該不會有這個能力跟意願。但根據陸地上的人有一個說法是,這些捕漁獲的人,其實不是沒錢,但就是不願意去看醫生。)
離開仙本那之後,我再次回到印度,繼續我的印度365天拍攝,但是這件事情,一直擱在我的心中。
一來是這家子的哥哥、姊姊,無奈卻誠懇地看著我說謝謝,讓我再次體會到世上有諸多的無奈,通常由不得我們去選擇,而必須無條件去承受。再來則是,這裡的人的友善與包容,讓我相當喜愛這個地方,我真的希望可以為他們做點什麼。
我開始在網路上,找尋有機會為他們做些什麼的台灣NGO醫療單位。
接著我鎖定了一個台灣的NGO醫療組織,告訴了他們我在仙本那的經驗。而對方給我的答覆是,他們願意去,但是我必須負責把仙本那的海關關係給打通,確保醫療器材、醫療人員、目的,不會受到攔阻。
坦白說,當下我收到這個回覆的時候,心中其實有千百個問號。為什麼他們會認為我一個平凡的攝影師,會有能力打通任何一個國家的海關?
算了沒關係,應該就是我見識淺薄,組織有組織辦事的方式,也因為我真的想幫助這些仙本那的人跟孩子,我繼續嘗試。
我透過我熟識的馬來西亞台商,再聯絡到了仙本那區域的沙巴州(Sabah)台商。
但是很可惜,答案依然讓我失望,但其實這無法歸咎於誰的錯。
因為仙本那區域的這些巴夭人,其實是個連馬來西亞政府都不想管理、納入的族群、包袱。那如果台灣的醫療組織,卻越級去協助這個馬來西亞政府急欲丟包的族群,那是不是不給馬來西亞政府面子?馬來西亞政府又怎麼會同意?
再來,這個區域其實發生過海盜綁架事件,幾年前就曾經發生過,有一對台灣的夫妻在仙本那的度假村,可是卻被菲律賓的海盜南下綁架,給綁到菲律賓去。而這類的事情,其實一直零星的有在發生。
因此,如果有一個醫療團隊前進到仙本那,必定是聲勢浩大、人數眾多的,那是不是又更容易去吸引到所謂的海盜團體?
而另外當然還有一些政治因素,而無法讓這件事情成行。
我心中除了遺憾,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在那件事情之後我也才發現,很多時候,要做一些事情,錢其實已經不是最難的事情,反而是背後的一些政治角力,以及隱身在慈善假面下有著藏汙納垢的一群人,才是最讓人沮喪與灰心的。
而更可悲的是,在世界上的各個角落,還有無數個就像這些巴夭人一樣,過著這樣一輩子無法翻身、困苦日子的人,而他們其實什麼都沒有做錯,就只是因為出生在那裡。
巴夭人也將像海洋上的孤船,注定繼續飄著,卻不知道何時能夠獲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