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萊塢編劇都不敢這樣寫
對任何一位編劇來說,他們可能都不敢這樣編寫劇本:萊爾(Lyle)與艾瑞克(Erik)這對兄弟檔,疑似因為覬覦家中的財產,決定買一把霰彈槍親手殺死了父母。父親荷西(Jose)的頭部被近距離爆頭,槍管被塞入他的嘴裡,整個後腦杓幾乎被炸飛,給人一種典型的黑幫行刑的感覺。母親凱蒂(Kitty)則是從身體到腳身中十槍,包括最致命的一擊——臉部。
由於作案手法過於殘忍,警方最初懷疑這是一場黑幫襲擊。
在父母被謀殺的幾個月內,梅內德斯兄弟倆的行為完全不像兩個剛經歷雙親慘死的年輕人,反而像是中了樂透的人,揮霍無度。但弟弟仍因承受不了內心譴責,開始向他的諮商師坦承他們的罪行,而這些犯罪告白也全被錄了下來。
1990年3月,兄弟倆因一級謀殺罪被捕,然而,報警的人並非諮商師,而是諮商師的情婦,她因不滿與男方分手,作為報復,轉頭將兄弟倆的秘密通通告訴了警察。
這起事件引發了全國民眾的注意,因為它幾乎具備了黃金時段肥皂劇該有的元素:一個因醜聞而破裂的富裕家庭、兩個英俊而神秘的年輕人、一樁可怕的犯罪事件和大量的心理戲。
兇手,一開始就確定了
這起案件並沒有在兄弟被捕後落幕,反而是掀起了另一波高潮。一開始,警方對於是否能將違反醫師保密義務的自白錄音帶,作為法庭證據而爭論不休。最終,加州最高法院裁定這些錄音超出了保密義務的範圍,且兩人當時的狀況已是「危險患者」,因此自白錄音帶被裁定為可使用的證據。
1993年,梅內德斯兄弟弒親案開始在有線電視台Court TV轉播,除了審判過程外,該頻道在轉播前後也會不斷播映相關的新聞報導。Court TV的創辦人史蒂夫布里爾(Steve Brill)表示,
「梅內德斯兄弟案證明了,即使沒有名人,只要案件足夠戲劇化,就能夠吸引人們的注意。」
不同於黑色大理花懸案、黃道十二宮殺手等發生在美國20世紀的未解之謎,一開始人們都知道,萊爾和艾瑞克親手殺害了他們的父母。然而,兄弟倆在法庭中提出的「理由」成為此案至今,遲遲未結的原因。
為什麼他們要殺死自己的父母?
1993年7月20日,梅內德斯兄弟在洛杉磯的法庭受審。他們的辯護律師萊絲莉阿伯拉姆森(Leslie Abramson)成為兄弟倆最強悍的後盾,《華盛頓郵報》形容她是——身高150公分、火爆、善於毀謗中傷、核武般的法律棘手人物。
檢察官認為,兄弟倆行兇的原因是覬覦父親超過1450萬美元的財產,但律師萊絲莉則主張,兄弟倆弒親的原因是不堪父親荷西長年以來的性侵。萊爾在證詞中詳細描述了父親的行為,並表示在謀殺發生前幾天,他曾質疑父親是否對艾瑞克施暴,而荷西的憤怒反應讓他覺得生命受到威脅。同時,他們還將矛頭指向了母親,稱她是一個深陷酒精和藥物成癮的母親,沒有盡到母親的義務,並且對丈夫外遇感到絕望。律師萊絲莉表示,
「梅內德斯兄弟不是兇手,他們只是陷入極度困難和扭曲家庭環境中的問題孩子。當孩子殺害父母時,這個家庭一定出了問題。」
他們真的有被性虐待嗎?
「我的父親,強暴了我」哥哥萊爾一邊啜泣,一邊說在法庭上說出這句話。但在90年代的美國,人們對於性虐待的認知甚少,更何況對象還是兩個男孩,當時的檢察官帕姆博扎尼奇(Pam Bozanich)甚至在法庭上辯稱:「男人不可能被強暴,因為他們缺乏可以被強暴的東西。」
曾經在1993年的第一次審判後,採訪過所有陪審團成員的《洛杉磯時報》記者蘭迪道恩(Randee Dawn)回憶道,「所有女性都支持過失殺人,但男性則認為是謀殺。因為男性陪審團普遍認為,父親不會對兒子做那種事。」
蘭迪認為,時至今日,人們對性虐待受害者的理解已不再像過去保守,
「社會已經進步了很多,願意承認性虐待的發生,不僅僅是對女性,還包括男性。」
梅內德斯弒親案是美國歷史上,首次在謀殺案中以「性虐待」為由作為辯護,引發了人們對於兒童虐待與刑事司法系統的討論。
然而,由於沒有足夠的證據可以證明,兩兄弟真的受到父親的性和心理虐待,並且是出於脅迫和恐懼而殺人,使得審判再次進入膠著。許多人認為性虐待一事是子虛烏有,是兄弟倆與律師為開脫所找的藉口。
第一次審判持續了六個月,但最終因陪審團無法達成一致的意見,1994年1月法官宣告審判無效。
法官:終身監禁,不得假釋
1995年第二次審判開庭,但相較於一審民眾的關注度下降許多,一部分原因歸於法官不允許電視台攝影機進入法庭。
在經過七年的時間、三次審判,以及數千小時的電視報導後,法官在二審中排除了大部分有關性虐待的證據,因為法官認為即使被告確實遭受虐待,這也不足以構成辯護的理由。
1996年7月兄弟倆被判終身監禁,不得假釋,當時萊爾28歲、艾瑞克26歲。自從被判刑以來,兄弟倆多次上訴要求推翻審判。他們最初分別被關押在不同的監獄,直到2018年4月,他們才搬回相同的牢房,兄弟倆再次重逢。
TikTok:請放梅內德斯兄弟自由
自梅內德斯弒親案發生至今已過35年,這起案件依舊沒有被人們所遺忘,曾多次被改編成電視或電影。2024年,Netflix分別推出紀錄片《梅內德斯兄弟:逆倫血案》、影集《怪物:梅內德斯弒親兄弟檔》,這對仍被關在監獄的兄弟倆,彷彿再次回到觀眾面前,回到1993年的審判時,媒體與人們茶餘飯後討論的話題。但其實早在Netflix製作紀錄片與影集前,梅內德斯就已經回來觀眾的視野。
當節目製作人還在決定該以誰的故事,作為《怪物》第二季的主題時,他們在TikTok上找到了靈感,製作人之一的萊恩墨菲(Ryan Murphy)表示,
「我們發現有成千上萬的年輕人,尤其是年輕女性,在TikTok上討論梅內德斯兄弟弒親案。」
自2020年開始,TikTok便出現上百個支持梅內德斯的帳號,在新冠疫情不能出門的期間,許多人在無意之間發現梅內德斯兄弟倆的故事,而經營這些帳號的人大多都是兄弟倆被定罪後才出生的年輕世代。
來自德國的法比安娜貝爾辛(Fabienne Bersching)偶然在TikTok上發現了梅內德斯審判的影片,她認為兄弟倆的罪刑被判太重。於是,法比安娜開設了一個支持梅內德斯的帳號,也因此吸引到許多志同道合的人加入,而他們共同的目標是:「讓他們出獄,」法比安娜說。「坐牢31年已經夠了。」
雖然法比安娜的母親總是告訴她,「你知道,他們殺了自己的父母,這是錯的。」但法比安娜總是回應,「是的,弒親確實不對。」
「我不支持他們殺害父母的行為,也永遠不會支持。但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他們背後的故事。」
粉絲:「請停止浪漫化他們」
Z世代對梅內德斯兄弟的同情,甚至是「追星」行為,其實並不新鮮。當他們首次被逮捕時,兄弟倆每週都會在洛杉磯監獄收到1000封信件,其中還有一些附上裸照。除此之外,許多狂熱粉絲甚至會徹夜排隊等候進入法庭。
但也有一些支持者反對,在社群媒體上將梅內德斯兄弟形塑成偶像的風氣,「我希望人們停止性化、浪漫化他們,並真正關注案件,因為他們的外表與此毫無關係。」來自澳洲的佐伊帕特森(Zoe Patterson)說著。
《怪物:梅內德斯弒親兄弟檔》的導演亞歷杭德羅·哈特曼(Alejandro Hartmann)認為,
「TikTok的問題在於,故事會以非黑即白的方式呈現。他們不是英雄,就是受害者。30秒內很難講清楚箇中的複雜性。」
哥倫比亞學院電視和粉絲行為研究教授莎朗羅斯(Sharon Ross)則表示,「伴隨著TikTok這類短小精悍的媒體的蓬勃發展,當今社會對家庭暴力、性虐待和騷擾等影響有了更多的認識,會促使年輕人想要重新定義真相、公平和平等。」
影集上線後,新證據釋出,可能會被釋放?
現年已超過50歲的梅內德斯兄弟,已經用盡了所有能重新上訴的機會,但近幾年,許多新的證據也一一冒出,包括艾瑞克在謀殺前八個月,寫給堂兄安迪卡諾(Andy Cano)的一封信,提到了他對於父親的恐懼以及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全。這封信在2003年安迪過世後才被發現。
2023年,梅努多樂隊(Menudo)前成員羅伊羅塞洛(Roy Rosselló)則聲稱梅內德斯荷西——也就是兄弟倆的父親——在擔任RCA唱片的主管時曾侵犯過他。
Netflix影集《怪物:梅內德斯弒親兄弟檔》上線後,除了再次引發人們對於事件的關注度,連好萊塢編劇都不敢寫的戲劇化橋段,又再次發生在兄弟倆身上。
10月3日,Netflix影集上線後兩週,洛杉磯檢察官喬治加斯孔(George Gascón)宣布,警方收到了新的證據,能夠證明這對兄弟曾經遭受父親的性虐待。雖然這些證據尚未得到實證,但警方有義務和倫理審查這些內容,「如果當年一審時,提交了這些證據,陪審團或許也會得出不同的結論。」
聽證會將於11月29日舉行。
金卡戴珊:他們不是怪物
梅內德斯不只受到年輕世代的支持,美國名媛金卡戴珊(Kardashian)也曾親自拜訪梅內德斯兄弟並公開聲援他們,她認為兄弟倆的審判不只被全程被電視轉播,成為全國的娛樂,人們甚至把他們的痛苦建立在喜劇節目的快樂上,被觀眾大肆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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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卡戴珊認為,梅內德斯兄弟沒有獲得公正的審判。在90年代的美國,性虐待受害者能獲得的資源非常有限——特別是男孩子——幾乎沒有專門的系統支持他們。大眾對於男性性虐待的認識也非常有限,受到偏見與恐同情緒的影響。
「媒體把這對兄弟形塑成怪物、譁眾取寵的丑角,但如果梅內德斯兄弟變成了梅內德斯姐妹,司法是否會給他們更大的寬容呢?」
金卡戴珊同樣不認同兩兄弟的殺人行為,但她同時也強調梅內德斯兄弟的刑責過重,在第二次審判中所有關鍵性虐待證據都被排除在外,「他們不是連環殺手,他們只是兩個被自己信任的人虐待的個體。」
金卡戴珊最後也公開呼籲,「我希望司法能夠重新考慮,梅內德斯兄弟的無期徒刑。」
真相只有兩兄弟知道
自1989年梅內德斯弒親後,時間已經過了35年,曾經被世人遺忘的兄弟倆,如今也隨著Netflix影集播映後,再度成為鎂光燈下的焦點,甚至是在多年後重新再審。
影集問世後,仍在牢中服刑的弟弟艾瑞克則透過妻子的社群帳號指控,劇中的描述充斥著謊言與虛構,且刻意忽略了男性可能遭受性虐待的童年創傷。
Erik's response to the Netflix's series.#NetflixMonsters #Netflix #RyanMurphy pic.twitter.com/Xz1waxA2u3
對此,影集《怪物:梅內德斯弒親兄弟檔》的製作人萊恩墨菲則解釋,「本劇使用的是『羅生門敘事法』,透過與本案相關的人士,提出各方觀點和理論。因此每一集都會在某種程度上改變視角,我們希望觀眾自己能夠有自己的觀點,自己做出判斷。」
面對梅內德斯兄弟倆即將獲得再審的機會,萊恩墨菲也認同他們必須獲得更公平的審判,「幾乎在同時期發生的辛普森案(O. J. Simpson murder case),轉移了大部分人的注意,最後辛普森被判無罪釋放後,也多少影響兩兄弟的判決。但,即使你受到性虐待,是否意味著你有權殺害父母呢?」
「世上只有四個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而其中兩個人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