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圖書館】無須動刀動槍，現代獨裁者如何利用網軍與抹黑「殺死」反對者？

李芸 2025-03-12 2025-03-12

——本文為地球圖輯隊 X 衛城出版合作——

當提到獨裁者、獨裁政權，你的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畫面，可能是千萬軍民向著最高領導人敬禮歡呼的景象，或是遍布街道的大圖輸出標語、美好宣傳畫像。不過，隨著人類文明的進展，獨裁者們也會不斷進化，用更現代、更聰明的手段達成統治目的。

21世紀的獨裁，已經「進步」到什麼程度了？今日世界的獨裁，不再只是一個人的孤單，而是一群人的狂歡，在全球化的時代，獨裁政權互相串連成龐大的「獨裁者聯盟」，在資金、資訊與統治技術上互相支援，形成一套盤根錯節的國際網絡。這套網羅甚至會深入民主國家內部，靠著腐敗的政客、洗錢活動與假訊息悄悄影響著民主世界。

普立茲獎得主、專制政權研究權威安愛波邦（Anne Applebaum），透過親身的訪談、觀察，帶讀者前往中國、俄羅斯、東歐、中東等地，以深入淺出的方式解析現代的獨裁政權如何合作。例如，烏俄戰爭經濟制裁俄國，俄國將能源轉向輸出中國；中國提供委內瑞拉催淚瓦斯槍，對付委內瑞拉街頭抗爭民眾；中國和俄國跨國合作，操控資訊輿論，削弱其民主根基。藉由實例讓我們理解，當我們以為眼前的敵人只是一個習近平，其實後面還站著俄國普丁、北韓金正恩、柬埔寨洪瑪奈。

此外，現代普及的網路、社群媒體，也成為獨裁政權的最佳工具。利用網路上的抹黑行動，以往中國文革式的批鬥攻擊，能夠轉移到沒有時間、地點限制的網路空間；過往攻擊反對者的利刃，也能直接由憤怒、充滿憎恨的群眾接手。而這樣的手段，可能會讓你感到有點熟悉、有點似曾相識，似乎在現代民主國家也並不少見。

本文摘自安愛波邦著作《獨裁者聯盟：專制政權如何互相幫助與布局跨國金權網路》，以下為本書摘要。

要罵，而且要大家一起罵

當代最精緻的抹黑運動還增加了另一項訴求：激發新形態的群眾參與。

在毛澤東時代的中國，文化大革命達到高峰時，曾鼓勵工作場所和學校揪出階級敵人，開鬥爭大會批鬥他們。在鬥爭大會上，這些「敵人」會被控訴各種真有其事或純屬想像的思想犯罪，他們飽受羞辱，甚至被毆打折磨。

但毛澤東式的鬥爭大會只能在一個實體空間裡舉行，現在的網際網路則是任何人都能加入批鬥，還可以匿名。參與者可以提供自創的迷因和口號，還能耽溺於那些平常被視為禁忌的排外或厭女主題。

這種抹黑運動有時是國家發起，其他人自願加入，有些情況下則是參與者會獲得報酬。委內瑞拉政府就建立了一套機制，會發小額酬勞給轉推或轉貼政府宣傳的人。

沙烏地阿拉伯政府則動用數千個推特帳號來攻擊政敵，當中有真人帳號，也有假帳號。這些帳號被稱為「蒼蠅大軍」，其中包括政府運作的帳號，也不乏熱情志願者主動參與。由於這種官民合作的推波助瀾，專欄作家卡修吉（Jamal Khashoggi）被謀殺後，阿拉伯語關鍵字標籤「我們都相信沙爾曼」在推特出現了逾110萬次。

以往要加入群眾才能體會的力量感和與人連結的感受，如今關起門來坐在家裡，就能在筆記型電腦或手機上體驗到。

連朋友、家人都上當

這種新型的暴民式運動可能引發令人難以承受的痛苦、焦慮與偏執妄想。若是由同時控制警察與安全部門的國家指揮發動，影響尤其嚴重。任何人若遭遇大規模網路霸凌（特別是國家支持的霸凌活動），都會變成有毒的對象，甚至在家人和親近好友眼中亦然。

委內瑞拉反對派領袖羅培茲（Leopoldo López）被關押獄中及軟禁共七年後，如今已像馬瓦里勒（Evan Mawarire）一樣流亡他國。他告訴我，在闊別多年後，他去拜訪了一位最親密的老友，對方只和他交談幾分鐘就哭了起來。「原諒我，」她說，「我們懷疑過你，相信了他們說的那些關於你的事。」

也有其他朋友告訴羅培茲，他們在網路上發文或留言為他辯護時，時常感到不知所措。「實在太不可思議，那些組織化的酸民網軍就這樣憑空湧現。」他們憂懼的不只是酸民。在委內瑞拉（如同在辛巴威、俄羅斯、伊朗或中國），政權還可以利用財務調查、對配偶和僱主施壓、言語威脅或甚至真正的暴力手段，不僅針對政敵，也針對他們的支持者和親友。

曾親身經歷這一切的羅培茲告訴我，他現在要警告委內瑞拉和其他反對派屢屢示威國家的同道中人，「要為示威熱潮退去做好準備」—要準備好面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但別以為這些事是針對自己，因為這些都已是相似的運作模式。反對派運動遭到鎮壓後，通常會產生某種形態的公眾絕望情緒，特別是在動用暴力手段鎮壓的情況下。人們會哀悼死者和傷者，會因為失去希望而備感酸楚。

然後，他們會開始生氣。他們會生氣，是因為情勢變得更糟，因為希望破滅，也因為他們的領袖讓他們感到失望。

對民主國家也不陌生

對大多數現代民主國家的居民來說，羅培茲和馬瓦里勒的故事或許可怕又殘酷。在此同時，網路暴民、有針對性的誹謗活動、製造不實指控和虛假敘事等手段，或許也讓人感覺熟悉。

在加州矽谷打造出的技術和紐約麥迪遜大道發明的公關策略，從很久以前就和獨裁者的行徑相結合，創造出各種網路騷擾協同活動，這些活動不僅被業餘的網路活躍分子廣泛使用，也不只是用於「取消文化」或網路圍剿運動，全球各地的民選政府和領導人也在操作。

事實上，它們往往是民主走向衰退的信號。

2020年發生的一件事就是如此。當時波蘭司法部副部長（隸屬民族民粹主義執政黨「法律正義黨」）僱用了一名職業網軍，大舉騷擾那些做出不利政府的判決或公開批評政府的法官。

她向波蘭最高法院院長寄出多張內容粗鄙的明信片，又將針對一名法官的詆毀資訊傳給他的所有同事，也傳給他本人。她還公開發布關於這些法官的貼文（其中一篇寫著：「滾吧！你讓那些誠實的法官蒙羞，是波蘭之恥。」）她的種種行徑，後來因為她自己向新聞網站爆料才被揭露，而這只是政府醜化司法、削弱整體法治大規模行動的冰山一角。

以輿論醜化，再借群眾撻伐

針對墨西哥政治學家、專欄作家、女權主義者暨社運人士丹尼絲（Denise Dresser）的抹黑行動也有相同特質。

自2020年起，墨西哥總統歐布拉多經常在每天早上的例行記者會攻擊她。身為左派的丹尼絲經常批評總統，由於歐布拉多也自詡為左派，對於丹尼絲批評政府試圖將司法機構和選舉委員會政治化，他可能覺得倍感威脅。他的回應是以「菁英」、「保守派」、「站在人民的對立面」等用語來描繪丹尼絲，當然還有「叛國者」。

支持總統的網路酸民（有些明顯是職業網軍，有些可能是自發性的志願者）也進一步發動攻擊。他們批評丹尼絲又老又醜，不值得關注，思想瘋狂且處於更年期。他們捏造或加工有關她離婚和其他私生活的故事，還製作迷因，讓她看似穿著用來束縛罪犯或精神病患的緊束衣。

當她發表支持烏克蘭的文章時，則被描繪成身懷炸彈的「戰爭販子」。人們會在公共場合偷拍她，其中一張照片攝於一間星巴克咖啡店，她的洋裝拉鍊頂端沒有拉上。這張照片在網路瘋傳，引來許多說她獨居又罹患失智症的留言。

還有人發出威脅，讓丹尼絲不得不認真看待。2022年，墨西哥是全球除了戰區之外對記者最危險的國家，記者很可能遭遇販毒集團、其他犯罪分子或憤怒的總統支持者暴力攻擊。

普丁可以明確下令謀殺某人，而歐布拉多和波蘭法律正義黨領袖卡臣斯基（Jarosław Kaczynski）等非自由的民主政府領導人，則只需激發人們對某人的憎恨與敵意，再坐等後續效應即可。

2019年在波蘭，針對格但斯克市長阿達莫維奇（Paweł Adamowicz）的抹黑運動就以悲劇告終：這位市長在一場公開活動中，遭一名坐牢時曾收看國營電視臺的男子衝上舞臺狂刺，數小時後不治身亡。

川普：這招我熟

過去，美國政府也曾針對特定人士濫權追打。聯邦調查局就曾竊聽、騷擾及暗中操縱金恩博士。尼克森總統曾試圖要國稅局找他的政敵麻煩，只是未能得逞。

利用法律、司法、金融等一切政府工具，結合現代網路仇恨運動來追打總統個人的仇敵，雖然這種情況在當代美國聯邦政府尚未出現（至少在本書撰寫時還沒有），但不難想像這可能會如何發生。

無論是在首次當總統任內或卸任之後，川普都一直試圖煽動人們對他不喜歡的人（包括聯邦法官）產生憤怒乃至於暴力行為。他和他的追隨者騷擾全國各地的選務人員，因為他們拒絕同意他宣稱選舉被竊的欺騙性指控。

川普公布了密西根州參議院多數黨領袖的電話號碼，後者隨即收到四千則威脅簡訊；他還公布了賓州眾議院議長的個資，導致抗議者出現在議長家門外。川普和他的團隊不實指控兩名喬治亞州選務人員莎耶（Shaye Moss）和她的母親茹碧（Ruby Freeman）在手提箱內塞滿非法選票，令她們遭遇好幾個月的種族歧視騷擾。

2023年，川普開始談到利用司法部逮捕政敵，不是因為他們犯了罪，而是因為若他重掌總統大位，就要施行「報復」。若他如願指揮聯邦法院和執法部門打擊他的敵人，並結合大規模的網路霸凌運動，獨裁世界和民主世界的融合就將是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