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蘇聯狠狠打臉
因此,戰後的布雷頓森林體系並非一舉就建構成。布雷頓森林會議的參與者原預期1940年代結束時,貨幣將可在國際上全面兌換,但他們的估算未考慮到冷戰到來所引發的政治、經濟後果(或更確切的說,馬歇爾計畫帶來的政經後果)。
換句話說,那些制訂計畫和機構,用以打造更佳的國際體系者,其崇高的理想使他們認定會有一個情勢穩定、讓所有人都受惠的國際合作時代。
最初,蘇聯是布雷頓森林會議所提議之金融體系不可或缺的一分子——蘇聯將會是國際貨幣基金配額的第三大出資國。美國人(和某些英國人)認為俄羅斯(或甚至法國)決策者會接受這些提議,或許流於天真;無論如何,他們埋頭擬訂計畫,不向俄國人或法國人或其他任何人徵詢意見,藉此避開這阻礙。
不過,他們還是衷心認為,國際貿易成長和金融更趨穩定,將帶來互蒙其利的結果,進而終會打破國家傳統思維和政治上的不信任。因此,蘇聯於1946年初斷然宣布不會加入布雷頓森林機構時,美國財政部是真正的感到困惑不解;為解釋史達林此舉背後的心態,喬治.肯楠在1946年2月22日夜從莫斯科發出那封著名的「長電報」(Long Telegram),從而為美國承認對抗態勢的到來,跨出重要的第一步。
戰後美國:不要再管歐洲事了!
如此解讀蘇聯這一決定,形同把肯楠以外的美國外交決策者說成是大大的蒙昧無知。而或許他們真是這樣的人,且不止參議員埃斯提斯.基佛沃(Estes Kefauver)、沃特.李普曼(Walter Lippmann)之流是如此——對於別人所告知蘇聯在東歐和其他地方的作為,他們根本不相信。
至少直到1946年中期為止,許多美國領袖仍似乎發自內心的相信,戰時與史達林的合作會在戰後繼續下去。就連羅馬尼亞共黨領導階層的高階人物,即後來在自己國家遭到擺樣子公審的魯克雷修.帕特拉斯卡努(Lucretius Pătrăşcanu),都在1946年夏天《巴黎和約》談判期間,有感而發道,「美國人太離譜了。他們給俄羅斯人的,比俄羅斯人所要求、期盼的還要多。」
但美國政策不是無知兩字可道盡。1945年和接下來一段時間,美國滿心期待盡快從歐洲脫身,因而,可以理解的,急於推出一個不需要美國參與或監督而且可行的解決方案。
戰後美國這一想法,今人只有模糊的記憶或理解,但在當時,那是美國最重要的考量——誠如羅斯福在雅爾達所說明的,美國預期其占領德國(從而留在歐洲)的時間頂多不會超過兩年。
最終放棄與蘇合作
強大壓力逼杜魯門實現這一盡快脫身的承諾。斷然結束《租借法案》,乃是全面縮減對歐洲經濟、軍事支持的一部分。1945至1947年,美國國防預算裁減了六分之五。歐洲戰事結束時,美國部署了97個隨時可作戰的地面師,到1947年中期只剩12個師,其中大部分師的編制不足額,且投入行政工作。其他師都已返國、復員。
這符合美國選民的期待,1945年10月時只有百分之七的選民認為對外問題比內政重要;但這大大傷害了美國的歐洲盟邦,後者開始擔心美國重拾兩次大戰之間的孤立主義政策。他們的擔心不全然是杞人憂天;誠如英國人所知道的,1945年後蘇聯一旦入侵西歐,美國的應變之道乃是立即撤退到位於英國、西班牙、中東的邊陲基地。
但就在美國外交官降低對歐洲的軍事支持時,他們也在短時間內對局勢有了切實的認識。最初還相信戰時協議和蘇聯善意的那位國務卿伯恩斯,1946年9月6日在斯圖加特演講時,要他的德國觀眾放心:「只要德國需要占領軍,美國陸軍都會是那占領軍的一部分。」
那稱不上是對歐洲防衛明白清楚的承諾,但或許是受了6月杜魯門一封來信(「我受夠了,不想再把俄羅斯人當嬰兒般百般呵護」)的刺激,那反映了美國對蘇聯難搞的失望。
致力與英國切割
需要美國人再三保證以求安心者,不止德國人。對於美國人似乎有意擺脫歐洲這個累贅,英國人特別憂心。
華府的人並非個個喜歡英國。在1946年4月12日的演說中,美國副總統亨利.華萊士(Henry Wallace)提醒台下聽眾,「除了有共同的語言和共同的文學傳統,我們與帝國主義英格蘭,就和我們與共產主義俄羅斯一樣再沒有共通之處。」華萊士對共產主義的態度的確是眾所皆知的「寬厚」,但他對美國涉入英國、歐洲事務的那種厭惡,也普見於各種政治立場者身上。
邱吉爾於1946年3月在密蘇里州的富爾頓發表那篇著名的「鐵幕」演說時,《華爾街日報》以尖刻口吻評論道:「我國對邱吉爾先生富爾頓演說的反應,想必讓人相信美國的確不想與任何國家結盟,或與任何國家達成任何類似結盟的東西。」
對於華萊士或《華爾街日報》社論主筆的說法,有些人並不會感到驚訝,邱吉爾本人尤其是如此。早在1943年,他就已完全了解羅斯福欲清算大英帝國的念頭,甚至曾有些時候,羅斯福欲削弱戰後英國的念頭,至少和圍堵蘇聯的念頭一樣強烈。
如果說1944至1947年美國有個一貫的戰略,那將會是:與史達林合力解決歐陸問題;逼英國放棄其海外帝國並接受開放貿易和英幣可兌換;以最合理的速度儘快撤離歐洲。其中只有第二個目標達成,第三個目標因第一個目標不可能實現而跟著成為泡影。
英國:提防蘇聯擴張再擴張
英國人的觀點大不相同。1944年,英國內閣某小組委員會列出與蘇聯打交道時該謹記的四個關注焦點:一、中東石油;二、地中海域;三、「重要的海上通路」;四、英國工業實力的維持與保護。
在此應該指出,這四點中,除了第二點說明英國涉入希臘的程度之外,其他全與歐洲本身無直接相關。也未提及東歐。如果英國領袖與史達林打交道時小心翼翼,那不是因為對史達林在中歐的計畫有任何憂心,而是因為預期到蘇聯日後在中亞、近東會有的舉動。
從英國所一貫認為其在東亞、印度、非洲、加勒比海的事務該優先處理來看,這麼做有道理。但同樣是這些帝國錯覺(這時已有某些人,不止在華府的人,如此稱呼這些優先事項),使英國的深謀遠慮之士,在談到歐洲問題時,比其美國盟友更現實得多。
從倫敦的觀點來看,打二次大戰是為了擊敗德國,而如果為此所付的代價是讓蘇聯宰制東歐,那也樂觀其成。英國仍從均勢的角度看待歐洲大局:英國外交部的威廉.史詮(William Strang)爵士就說「比起讓德國主宰西歐,讓俄國主宰東歐,更為理想」。
史詮這句話寫於1943年。到1945年俄國宰制的範圍漸趨明朗時,英國領袖已沒有美國領袖那麼樂觀。經過1945年2月布加勒斯特發生由俄國一手主導的政變,然後羅馬尼亞、保加利亞都受到蘇聯的粗暴施壓,明眼人都看得出,若讓蘇聯稱霸,當地付出的代價會很高。
更擔心德國被吸收
但英國人未奢望該地區的情勢有所改善,誠如英國外長厄尼斯特.貝文向美國國務卿伯恩斯所說的,「在這些國家,我們得有拿一批壞蛋換另一批壞蛋的心理準備。」
對於歐洲,英國真正憂心的不是蘇聯會控制東歐(1944年晚期時那已是既成事實),而是蘇聯可能把被重擊倒地且心懷怨恨的德國也拉進其勢力範圍,從而宰制整個歐陸。
誠如英國參謀總長在1944年秋斷定的,為防止此事發生,大概得將德國分割,然後占領其西部地區。這樣一來,誠如1945年3月英國財政部某機密文件所斷言的,德國問題的解答,或許在於不再尋求整個德國的解決之道,轉而將由西方占領的德國區完全併入西歐經濟裡。
又如大英帝國參謀總長亞倫.布魯克(Alan Brooke)在1944年7月27日的日記裡所透露的,「德國不再是主宰歐洲的強權。俄羅斯才是……她……從現在起15年內定會成為主要威脅。因此,該提攜德國,把她漸漸拉上來,帶進西歐聯盟。遺憾的是,這一切都必須在蘇、英、美神聖同盟的幌子下為之。」
英國:美國不要走!
當然,四年後所發生的事,差不多就是這樣。同盟國諸強權中,就屬英國所預判、乃至追求的解決方案,最接近於後來真正出爐的方案。
但英國人無法以一己之力硬促成這樣的結果,事實上也使不上什麼力。二戰結束時,倫敦顯然已無法和華府、莫斯科平起平坐。英國在與德國這場大戰中耗盡元氣,就連想維持住強權的門面都維持不了多久。
從1945年的歐戰勝利日到1947年春,英軍兵力從巔峰時期的550萬現役男女軍人,減為只有110萬。1947年秋,英國甚至被迫取消海軍演習以節省燃油。對英國處境深表同情的美國大使威廉.克雷頓(William Clayton)說道,「英國人眼巴巴盼望藉由我們的協助,保住大英帝國和他們對那帝國的領導地位。」
在上述情況下,英國人所關注的問題,可以理解的,不是俄羅斯會攻擊——英國政策的制訂建立在蘇聯侵略會以戰爭以外的其他任何形式為假定之上——而是美國人會撤走。
英國執政黨工黨內,少數人樂見美國人撤走,而把對戰後局勢的信心放在傾向中立的歐洲防衛聯盟上。但首相艾德禮沒有這樣的錯覺,並在寫給工黨同僚芬納.布羅克威(Fenner Brockway)的信中解釋了緣由:
過去(工黨內)有些人認為我們該把所有心力投注於在歐洲打造第三勢力。這想法很好,真的。但在當時,不管是精神基礎或物質基礎,都付諸闕如。歐洲剩下的力量,不足以獨力抵抗俄羅斯。你得有一世界性的力量,因為你面對的是世界性的力量……沒有美國人的遏阻,俄羅斯人可能早就試圖揮師挺進。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這麼做,但那可能性不是你所能置之不理。
昨日英國,今日美國
但美國人可靠嗎?英國外交官未忘記1937年的《中立法案》。他們當然很清楚美國人對參與海外事務的矛盾心態,因為那和更早之前他們自己的立場差異不大。
從18世紀中葉一直到1914年英國派遠征軍赴法為止,英國人一直較喜歡打代理人戰爭,不設常備軍,避打曠日廢時的大陸戰爭,不在歐陸常駐軍隊。過去,想用別國軍隊打歐洲戰爭的海上強權,可指望得到西班牙人、荷蘭人、瑞士人、瑞典人、普魯士人、當然還有俄羅斯人的結盟。但時代已經變了。
因此,1947年1月,英國決定開始自製原子彈。但這一決定的意義,後來才看得出。在戰後頭幾年的情勢下,英國最保險的作法乃是鼓勵美國繼續參與歐洲事務(這意味著要公開擁護美國所相信透過協商解決問題的作法),同時在不悖離現實的情況下與蘇聯合作。只要擔心德國復仇被擺在首要考量,這一政策就幾可以說是會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