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伯邑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就讀人文地理學博士時,到中國西南部尋訪研究題材,意外得知雲南聞名的普洱茶,其實和臺灣關係密切,便朝此一領域鑽研。回臺灣任教後,仍然延續「茶」這個主題,陸續探討泰國、越南茶產業與臺灣的關係。
梨山到金三角 化軍人為農夫
金三角地區位於泰國北部邊境一帶,與緬甸、寮國交界,曾經是鴉片毒品的生產基地;如今不再有罌粟種植,地景轉變為果園、茶園、農田,呈現健康清新的風貌。關鍵在於1968年開始的「泰王山地計畫」,泰國官方引進外來的農作物與技術,協助當地居民栽種高經濟價值的作物,不再依賴罌粟,而臺灣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
泰國官方之所以信任臺灣,是因為臺灣已經有類似狀況下的成功經驗。中華民國政府來臺以後,有計畫地深入山林獲取資源,又為了安置退伍軍人,嘗試在高海拔地區開發農業——化軍人為農夫,建立梨山的福壽山農場等據點。
臺灣地處熱帶與副熱帶,卻能順利在高海拔地區種植多種溫帶蔬果作物。山地開發雖導致環境破壞等後遺症,卻也改善了當地居民的生計。如蘋果的成功種植,讓1970年代梨山的環山部落,一度比臺中市區更加富裕。
前任泰王蒲美蓬的堂兄畢沙迪親王,是當時負責泰王山地計畫的代表,他觀察到泰國北部的氣候條件與臺灣山地類似,決定與臺灣展開農業合作,即使雙方1975年斷交後仍持續執行。事後也成為前泰王蒲美蓬的一大政績。
臺灣與泰國牽上線以後,也間接幫助到泰國北部的中華民國遺民,身處「異域」的泰北孤軍。
從異域到茶鄉
國共戰爭結束後,中國西南部仍存在國民黨的軍隊,不少人不願意前往臺灣,最後輾轉抵達泰國北部落腳,被稱作泰北孤軍。此後相當一段歲月,泰國政府無力掌握其北部疆域,任由共產黨游擊隊、毒販流竄;而孤軍在缺乏中華民國支援下,必需自力更生,涉入毒品等貿易,在夾縫中求生存。
1981年的考科考牙戰役,孤軍協助泰國政府肅清共產黨游擊隊,之後取得泰國公民身份,名義上正式解編。此刻泰國政府表面上排除了國境內干擾統治的不安定因素,實際上還需要新的經濟因子,才能確切統治難以掌握的北部領土。前述的泰王山地計畫,便能達到編戶齊民的作用。
茶、咖啡、蘋果、梅、桃等作物,擺在不同時空環境下,能帶來不一樣的影響。泰國北部原本各方勢力盤根錯節,難以統治,引進新的農作物與技術、丈量土地、建立新的人際與產業網絡並和外界市場接軌後,地貌改變了,許多本來曖昧不明的關係隨之清楚,國家機器得以深入原本難以企及的層面,充分利用自然與人力資源。
洪伯邑的研究指出,農作物與技術的移植,同時具有經濟與政治的效果。此一模式先由中華民國在臺灣的高山地區實施,類似的過程也發生於泰國北部。中華民國對泰國的協助,也維繫了雙方斷交後的外交關係。
戰爭與毒品的時代過去後,孤軍後裔仍需要營生。隨著泰北孤軍的情況為臺灣國內知悉,中華救助總會(改名數次,簡稱「救總」)也投入支援,又在1990年代將臺灣培育的茶種引進泰北。儘管茶與其他農作物皆來自臺灣,臺灣農技專家也兩邊支援,茶一開始卻限於華人種植,沒有交給泰國原住民。農作物與技術的轉移,使泰北華人由軍人轉型為農夫,還有些成為資本家。
臺灣人眼中的泰北異域,接受源自臺灣的農技資源後,發展為新的茶鄉,呈現他鄉變故鄉的轉換。不過邊界不是靜態的,現在呈現的領域,是過去累積的結果。隨著大環境變化及位置、規模都更優越的越南茶競爭,與臺灣淵源很深的泰國茶業,逐漸退出臺灣市場,轉以泰國國內和歐美、中國市場為主。
在越南種植臺灣茶樹
洪伯邑在泰國之後,將目光轉向茶產業與臺灣淵源極深的另一個國家:越南。越南茶與臺灣的關係比泰國更加緊密,不只因為臺灣當初出口茶樹、技術與資本,投資越南建立茶的產業;也由於如今有大量茶葉,由越南進口到臺灣。
越南曾經是採行計畫經濟的共產國家,1980年代後期才「革新」開放,引進外國資本與技術。1980年代中期有臺灣茶商率先進入越南,接著前總統李登輝任內支持南進政策,臺灣大舉向越南出口資本、技術、樹種等資源,使越南南部的林同省,發展為規模龐大的茶葉產地。
臺灣茶在移植越南初期,水土不服之外,也面臨嚴重的蟲害威脅,一直到1994年引進金萱才成功克服蟲害。有了能保證產量的金萱作基礎,使茶廠經營更有彈性,可以搭配生產青心烏龍、翠玉、四季春等不同茶種,靈活面對市場。
越南茶大量出口到不同國家,需要避免農藥殘留。為了應付多變的農藥標準,越南茶商發展出一大一小兩套模式:大型茶廠由數百人運作,幾乎全年無休,因為家大業大,有資源聘請專任的文書人員管理農藥,確保不論各國標準如何改變,都有能力調整跟上。
至於相對小型的茶廠,本身資源短缺,自家茶園外也與當地茶農簽約契作(通常仍有一百甲左右,規模超過臺灣同業)。他們為了確保品質,發展出另一種管理農藥的方案,就是和農藥經銷商合作,讓專業的農藥業者直接參與管理。
儘管原產地有自我要求,進口時也經過檢驗,臺灣人看待越南茶,心中仍常存對農藥殘留的疑慮,還普遍認為越南茶的品質不如本土茶。並非說越南來的茶就百分之百沒有農藥殘留問題,但就洪伯邑看來,這超越食品安全的層次,牽涉到心理上的認同與焦慮,甚至還有國族建構的因素,是探討邊界、移動、何謂本土的絕佳材料。
什麼才是「臺灣茶」?
臺灣本身產茶,也習於喝茶,茶葉消耗量逐漸增長;另一方面,臺灣本土茶葉的產量卻逐漸下跌,供不應求。考慮生產與消費,臺灣必須由越南等國大量進口茶葉,才能支撐國內蓬勃的需求。然而,在臺灣本土意識發展下,茶成為臺灣認同的一環,如珍珠奶茶更是成為臺灣象徵之一。假如「臺灣茶」的原料來自越南,還能算是代表臺灣的茶嗎?
現實上,茶是一種農產品,由於溫度、濕度、製程等不同,即使產自同一茶園,每一批茶葉的風味都會有所差異,更不用說不同茶廠、地區。在大量供應之下,為了使每一批茶葉品質穩定,勢必需要「拼配」,也就是混合不同茶葉,迎合各種需求。
有些不肖商人魚目混珠,以劣質茶葉謊稱高級;或是替中國茶葉洗產地,偽裝成越南茶賣到臺灣,這些行為不但應該譴責,而且違法。拼配卻不一樣,這是在市場需求之下,一門高度專業的技術,重要性不亞於種植茶葉本身。
如人盡皆知的英國茶商立頓,英國本身不產茶葉,立頓卻能在全球各地收購茶葉,經過拼配後以立頓的招牌販售。拼配是茶、咖啡等農產品的常態,不會有人批判立頓詐欺。臺灣人質疑混合越南茶葉不純,某方面反映出臺灣人的認同與焦慮:什麼是本土?怎樣會危害到本土的純正性?
以地理邊界劃分,臺灣本土的界線明確,但是文化上何謂本土?在臺灣喝進口紅酒,顯然與本土沾不上邊,不過臺灣人在越南種植臺灣茶樹算嗎?越南臺茶又銷回臺灣,成為手搖茶的原料呢?
越南與臺灣表面上國界非常清晰,雙方是跨國貿易,但是深思茶的移動,千絲萬縷的牽扯,便能意識到洪伯邑看見的風景:邊界其實是過程。
建構臺灣本色的珍珠奶茶
明擺著的國界以外,日常生活中邊界其實無所不在,而且以多元的形式存在,男性/女性、臺灣茶/越南茶、金萱/青心烏龍、本土/非本土都是邊界,選擇喝紅酒、啤酒或烏龍茶也是一種選邊。邊界真實存在,卻不是固定不變;藉由越南臺茶的案例能看到,茶這類非人角色在邊界上不斷移動,我們的想法與行為,則參與形塑邊界的過程。
洪伯邑還提供一個有趣的案例:在臺灣境外的越南,觀看珍珠奶茶的臺灣價值塑造。
2018年洪伯邑在越南北部河內的調查,親眼見證泡沫紅茶店的興旺商機。越南商家為了提升商品價值,必須表現珍珠奶茶的道地臺灣味。洪伯邑觀察到至少有兩種模式,一種策略是講究材料本身,另一種是做足形式。
要調配出好喝的珍珠奶茶,茶葉要求和直接泡茶不同,這是珍奶母國臺灣的強項。因此有些越南業者由臺灣進口依照臺灣技術拼配出的茶葉(儘管其中不少茶葉,更早之前是從越南出口到臺灣)。此一模式下,越南珍珠奶茶的茶葉不一定產自臺灣,但是關鍵的拼配是在臺灣進行,應該足以展現臺灣價值,說服消費者買單。
然而,茶葉從越南到臺灣,再從臺灣回越南,不是大家都能負擔兩層關稅。因此另一種策略是,在越南請臺灣人開設教室,建立品牌,以當地茶葉為主要原料,將原汁原味的臺灣製程移植到越南。透過對臺灣茶文化與高端技術的想像,拓展越南的市場。
跨越學術的邊界
我們思考事情時,容易採取二元對立的框架,但是跳脫框架以另外的角度看事情,一件事不只一個觀點、一項行為不只一種影響,能更全面地看待問題。
洪伯邑對東南亞茶的一系列研究提醒我們,如茶這類非人角色的出現與移動,會改變原本的領域界線,對地景、市場、人都造成影響。本土/非本土等各式各樣的邊界確實存在,邊界卻也是過程。
洪伯邑認為學者除了研究,也該負起社會責任,讓民眾有機會認識研究成果。因此他率領學生們舉辦公眾演講等活動,寫作論文與專書發表之餘,還鼓勵學生們將自己的研究寫成給大眾閱讀的文章,集結為《尋找台灣味:東南亞X台灣兩地的農業記事》一書。目標是捨棄難懂的術語,以平易近人的文字,將嚴謹的學術成果介紹給大眾。
探討東南亞的茶到一個階段後,洪伯邑的新方向是臺灣海洋。有句話說「臺灣有海鮮文化,沒有海洋文化」,真的如此嗎?洪伯邑不這麼認為。如何從臺灣的海鮮文化重新理解臺灣和海洋的關係,是他接下來關注的題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