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調整鍵盤高度與深度
沿著裝配線繼續前進,來到調整鍵盤高度與深度的工作站。這項工作在傳統工廠中,是由技師一個鍵一個鍵完成:以鋁製木製的水平工具量測每一鍵高度是否一致,太低的鍵在其下加上紙圈墊高,太高的則將底下的紙圈抽掉。紙圈有多種不同厚度,最薄的紙圈近百分之一公釐,堪比蟬翼,經驗熟練的技師才能很快地判斷要用哪一種厚度的紙。
高度確定之後,技師以定規輔助按壓琴鍵來判斷其深度是否理想,若不理想則按先前紙圈加減的方式來調整。每一個鍵都需要如此反覆測試、調整,所以88個鍵全部完成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
在此廠區中,我很意外這件工作是由機器進行:鍵盤先通過雷射儀器來測量其水平高度,接著一台罩子般的機器覆蓋整個鍵盤,幾分鐘後罩子打開,全部工作就完成了。
大約猜想罩子內發生的事:機械按壓鍵盤確認深度、將全部鍵由鍵床移開、將高度深度所需的紙圈一次全部墊好(至少數百個紙圈要放)、將鍵放回鍵床。雖然不曉得到底實際如何運作,但是光看它的工作成果就令人吃驚,速度是傳統的百倍以上。任何工作只要能標準化,就能以機械完成,我深深感受到這件事。
調整運動機構
接下來看到的,是關於運動機構的調整,這裡就沒有機器的身影了(鬆了口氣)。技師們在幾個鄰近的工作站中,按壓琴鍵,觀察並感覺其運動狀態,然後以特定工具伸進機構中調整。
鋼琴的調整非常重要,它影響著彈奏者的手感,這些調整當然都有標準可循,但這些工作卻沒有自動化,我相信其中的理由第一是成本太高,要以小機械臂伸進複雜的機構中、判斷需要什麼工具、將工具對準調整處再操作,這種科幻片般的機械如果存在真實世界,成本必定非同小可;第二是這些調整標準彼此牽動,要將之標準化很複雜,不容易簡化到機器能操作的程度;第三,也是我認為真正最重要的因素:這些標準的最終判斷是「人」,當一個鍵按起來不理想的時候,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修正,有經驗的技師可以在各處做出稍微的調整,甚至是逾越標準之外,綜合起來就能得到符合標準的按鍵感覺,這種權衡卻是機器不擅長的。
機器無法判斷的綜合觸鍵感
機器也許可能把每一處都調到它的正確範圍內,但萬一全部綜合起來時的觸鍵感仍不理想時,機器就無能為力了,它不會思考如何改善,也不可能逾越標準回頭去把先前已經完成的「正確調整」改「錯」,這種靈活權衡是機器無法辦到的事。
如同調音一樣 和諧才是重點
這讓我聯想到鋼琴調音,學習鋼琴調音,首先學習的便是「不要相信調音器,要相信自己耳朵」,為什麼?因為調音器只判斷單音頻率是否符合理論標準,但即便是每個單音都符合標準,組合起來卻不見得就是我們所期待的結果。調音的目的是得到一組和諧的音律,換句話說,是多個單音綜合的成果,當綜合的成果無法讓我們滿意時,我們會試著去更動每個單音,甚至使之稍微偏離原本的單音標準,藉此來創造最終的和諧,這種變通,就是機器所不能。
在我自己的鋼琴中音域有一個音,當把它調整到與其他音和諧的狀態時,它會偏離調音器標準大約6%,6%在中音域不是一個小數目,如果以調音器為聖旨的話,甚至可以說這個音根本失準,可是如果按調音器調,它卻反而無法與其他音形成和諧的和聲,這種兩難時刻就是調音師必須權衡的關鍵點,是要相信機器呢?還是要相信自己的耳朵?答案很明顯:耳朵。
因為機器並不明白我們所追求的是各音之間最終的和諧,它只知道單個單個音有沒有達標,它不會理解單音達標不過是完成最終工作的一種手段,當這個手段失效時就應該變通。機器不懂這道理,機器的強項也不在於懂這些道理,這是人類的強項。
整音與調音只能依靠人耳
回到工廠,一台一台的鋼琴經過調整之後安裝止音器,然後進入最後整音與調音階段,此二工作的進行都需要技師靠耳朵確認,所以在獨立的隔音房間中進行。整音與調音工作會進行好幾次以求穩定,之後便進入最終檢查室,在這個隔音間內,經驗最老到的技師會詳細檢查每一個細節,從外觀到聲音到觸鍵,鋼琴從頭到尾被檢測一遍,未臻理想處就由資深技師直接修正。
在氣候適應室進行零件的穩定
通過最終檢測後,鋼琴的製造可以算是完工了,不過它們還沒準備離開工廠,它們搭著無人車繼續前進到最後一站:「氣候適應室」。那是兩間大型儲藏室,內部溫濕度分別對應歐美與亞洲氣候,儲藏室內有十幾公尺高的貨架,貨架被劃分為一格格長方形儲藏空間,當軌道車運著鋼琴來到貨架底下,鋼琴會被自動堆高機舉起,然後像抽屜一樣滑進某一格儲藏空間中,這是鋼琴在整個生產線中離開自動車的唯一時刻。
離開的瞬間,忽然讓我有種「畢業了」的感慨。不過並不是真的畢業,之後它們會待在適應室中數個月甚至數年時光,讓木頭以及所有零件在設定好的溫濕度中徹底穩定,然後才被銷售到與適應室氣候相仿的目標市場。
徹底的自動化 才更看見人的可貴
以上是我在Yamaha平台鋼琴生產線的所見所聞,在參觀的過程中,我不時感受到機械化、自動化的威力,相信那是Yamaha鋼琴品質之所以穩定的關鍵;但也因為如此徹底的自動化,才更可見人的可貴,所有需要判斷、辨別、權衡、變化的工作,都是由人來完成,而樂器的精髓,或者誇張點說靈魂,恰在那些工作之中。在作業過程裡機械確實能夠某種程度代勞,但機械能代的也僅止於「勞」,功夫始終在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