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到外太空，還要談政治？
好萊塢的科幻作品長久以來一直縱容我們渴求逃避。好比《星際大戰》和《阿凡達》這樣的電影，總是將宇宙轉化成我們幻想的樂園，放任想像力自由奔馳的廣袤無垠空間。這個宇宙中的世界是我們創造出來的產物，反映了我們的希望和恐懼。它們有可能是任一種烏托邦，也可能充斥著邪惡。偶爾，也會有才華洋溢的創作者想像出一個複雜性和深奧程度都與人類社會不相上下的宇宙文明。
這些娛樂作品提出了一個有趣的問題：那裡有可能真正出現什麼樣的社會，生活在其中會是什麼感覺？如果人類有一天成為地外異星人，我們的外太空社會將是自由的還是專制的？哪種形式的政府最好？這些問題少了逃避現實的夢幻浪漫色彩，但我們不該假裝太空中不會有政治。
儘管政治好像跟外星人毫不相干，但人類建立的社會實際上是宇宙生命問題的一部分，以及生命（在這種情況下就是我們自己）如何適應新的邊疆的問題。當人類進入太空，我們也一起帶著那些關於如何治理自己和實現美好社會的古老議題。生活在太空和其他星球上的集體問題是巨大的。首先，不論你在太空中的哪裡，環境都是極端的，因此需要複雜的補救措施，而這不是任何人能夠獨力完成的。
在太空，氧氣是一個政治問題
考慮到我們目前所知，還沒有哪顆行星──尤其是在我們的太陽系內──能讓人類立足而且不用依賴大量技術支持就能在大氣中呼吸。單就這一項就能引導我們進入重點。那就是要在太空中其他地方生活，我們會需要能夠提供最基本需求的機構──這些機構在地球上是不需要的。
這項工作將會十分艱鉅，不過重要的是，這並非不可能。在最靠近我們的鄰居月球上，我們可以從在月球南極發現的水取得氧氣。極地那裡有很深的隕石坑永久處於黑暗，水分才得以保存在土壤中，否則早在陽光照射下蒸發了。我們可以挖掘那裡的泥土，加熱釋出水分，然後把塵土去除再加以電解處理，把水分解為它的構成原子，生成氫和氧。氫可以用於工業製程，氧則可以供給我們的肺。現在我們有了可以呼吸的空氣。
你很快就會注意到，這個相當繁複的過程需要許多人參與其中，才能將氧氣源轉化為能呼吸的新鮮空氣。就像我們在地球上得依賴自來水和電力供應一樣，月球上的氧氣供應將更至關重要，因此也更加珍貴。沒有氧氣，月球居民將立刻死亡。因此氧氣在太空中就成為了一個政治問題。任何人只要控制了氧原子與人類使用者之間的技術和物流，就能擁有巨大的權力。這個過程中的每個步驟，都替專制統治開啟了機會。
控制空氣＝掌握權力
這是一個令人不安的想法，誰會希望我們的宇宙未來比我們的地球過往更加絕望呢？在人類歷史中，控制資源始終是獨裁者的目標。食物、金屬、水、土地、燃料……，所有這些以及其他資源都曾被用來將權力集中到少數統治者手中。但從來沒有人能夠控制我們呼吸的空氣。
因此，當社會面臨可怕的暴政時，勇敢的人們能夠逃離。他們可以建造新家園或策畫革命。但是當空氣本身被一群官僚所掌控時，抵抗的能力就大大削弱了。若有人挺身質疑當局，抗議他們掌控氧氣的壓迫行為，他們很可能虛與委蛇假意賠罪，並提議打開氣閘，讓你在月球表面享受一、兩秒的自由。
類似的暴政可能會在其他天體上出現，即使那裡的環境不像月球那麼極端。前面曾提到，火星上有大氣層，不過我們無法直接呼吸，因為那裡幾乎都是二氧化碳。然而火星上的氧氣收集任務有可能擺脫集中控制。在火星上，要得到氧不必費心從水中提取，二氧化碳可以直接透過化學反應分解釋放出氧氣。或許每個人都可以擁有自己的二氧化碳分餾機，從而擺脫對統治者的恐懼。但先別那麼快下結論。這些機器仍然需要製造、配銷和定期維護。火星的居民仍然會很不愉快地受制於空氣製造商。
在月球，小麥種得了，但很難
在太空中，食物和水也會成為權力的工具。在月球上種植一株小麥也非易事。首先，我們必須建造一個像溫室的結構體來提供大氣環境。由於月球幾乎沒有大氣層，實際上就是暴露在太空真空中，因此這個結構體必須能承受加壓，讓我們注入足夠的空氣供植物生長。我們還必須調節溫室的溫度。在陽光全力照耀下，月球表面的溫度會飆高到超過攝氏一百度；而在每隔兩週重現一次的極地夜晚，月球表面溫度又會陡降至攝氏零下一百五十度。在如此極端的條件下，種子還沒來得及發芽就死了。
月球土壤本身倒沒有那麼糟糕，主要由火山玄武岩構成，含有豐富的營養物質。在地球上，火山地形被歸類為最肥沃的土地之一。但有個問題，月球岩石缺乏植物生存所需的氮。此外，土壤已經被嚴重磨損摧殘。這些缺點可以改良，但必須投入大量的肥料成本，這或許可以借助人類廢棄物來補充，但我們還需要給替種子和新生嫩芽提供充足的水。我們知道這會是有多麼困難。
在火星，沙拉點得到，也很難
在火星上，這項任務比較沒有那麼艱鉅。普遍存在的地面冰，大大降低取得水分的困難，而且在加壓空間中的植物，也應該可以在富含二氧化碳的大氣中蓬勃成長，對植物來說，二氧化碳就是生命的氣息。它們可以進行光合作用，將二氧化碳中的碳原子轉化為糖分和新的生物質，供應始終飢餓的人類。但可別搞錯，這依然是一項棘手的任務。跟月球一樣，火星也受到高強輻射的影響。來自太陽的紫外線，由於缺乏臭氧層的阻隔，植物受到灼傷的速度要比在地球快上千倍。我們建造溫室必須採用玻璃材質，它們能有效阻擋有害的紫外線，或者也可採用抗紫外線塑膠。當然，這兩種材料在太空中都不容易製造。總而言之，想要供應一份簡單的沙拉都要各領域的巨大人力投入。
想要生存，就必須加入戰鬥
當然，這樣的努力是有辦法動員的。而且所有的相關技術，沒有一項超乎我們的能力範圍。就算目前可能還不齊備，但理論上我們可以開發出一切必要的工具、化學物質和材料。但更大的挑戰或許在於如何培育一個能維繫這種相互依存關係的社會，若是沒有這層關係，我們連生活的基本要素都會欠缺。月球或火星的生命支持系統中，有太多的關鍵點，有太多機會可以讓一個人或組織操控整個社會的生存。
一旦生命支持系統出現問題，都會危及眾多的利益，因此外星社會很可能萌生嚴密監控和強勢命令的文化。在那裡，無法容忍任何異議或突發奇想，畢竟，只要有一顆螺絲鬆動了，都可能釀成浩劫。地球當然也有風險，但相較之下就顯得微不足道。
在我們的母星，我們可以設置警示牌警告落石或激流，然後讓民眾自行管理。但在太空裡，定居點壓力設置出錯或是氣閘維護不當，就有可能立刻造成大規模死亡。在這種情況下，當局可以輕易地合理化嚴苛的管控措施。安全總比後悔好──不幸的是，若有外星殖民不聽從內行人士所下達的指令，結果就會危害無數生靈的性命。全體居民很容易受鼓舞自發巡查現狀，因為環境本身就是共同的敵人，社會整體須團結對抗。想要生存，所有人都必須加入戰鬥。抱持異議就會迎來死亡。
想獨立，但也無處可逃
在這樣的社會中，對權威的默許很可能會壓過個人的自主性，因為人們別無選擇，只能依賴那些負責維持他們生命的人。這種情況強烈違背了政治自由主義，因為自由主義認定個人自主性是美好生活和開放性社會的基石。這是約翰．洛克（John Locke）和約翰．密爾（John Stuart Mill）所倡導的觀點。
然而事實證明，自主性是取決於背景情境的。在地球上，食物和水的供應都十分豐沛，我們呼吸空氣也沒有任何限制，因此取得獨立的機會相對容易。但在必須與他人進行複雜合作才能獲得這類基本生活必需品的情況下，個人意志就無可避免要大幅縮減。
在外太空環境，自由受到自然限制，專制主義的大門於是敞開。殖民地的管理者會有許多聽從他們指令的人，這將導致專制統治的滋長。誰能阻止他們從聽命者身上榨取忠誠，甚至奴性呢？一個獨裁暴君甚至不需要護照限制或者像是高牆那樣的物理屏障，因為人們根本無處可逃──沒有孤立的森林或洞穴可讓反抗力量集結。要逃脫就會需要太空船，那可不是什麼易得之物，特別是我們可以假定，當局一定也會管制這類交通工具。
人類遷到外太空，還是人類
的確，順從社會秩序以獲得歸屬感確實能帶來慰藉，然而也會有危險。當我們放棄道德責任，卻讓一個更高權威替我們做出抉擇，結果確實有可能十分糟糕。領導人利用公眾的默許，遂行他們心中的秩序概念。
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有個著名的事例，她訪問了前納粹分子，希望了解他們為什麼心甘情願、甚至迫不及待地順從那個最終走向專制暴政的組織。最後得出的答案讓她飽受震撼也引人深思：她的訪談對象幾乎全都不敢面對自己該負責的挑戰。要他們自己做出決定、履行決策並為失敗的後果負責是艱鉅的。只要順從他人的意志，讓一種集體意識形態來提供簡單的答案，這些納粹分子也就減輕了自己的負擔。他們自由了──免於做出艱難的人生抉擇的自由。他們的失敗是他們無法控制的更大系統的失敗。
這真是一大諷刺。縱容自己順從不可動搖的權力以尋求解脫，正是許多人類苦難的根源。沒有理由認為這種根源到了太空就會消失。在太空站或月球殖民地，只要有一項安全查核被忽略了，就有可能釀成可怕的損失，個人的責任很可能是一場夢魘。一些移民肯定會發現，放棄責任比較輕鬆，預防性地先自行免除責任，同時也為專制政體埋下了種子。
願原力與你同在
說到這裡難免讓我們灰心喪志。如果太空是養成專制獨裁者的地方，我們就不必為太空移民的夢想去費心了，更不用說實際付諸行動。
因此，讓我用這段話收尾。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不同：我不認為專制政體是外星殖民的必然結果。太空邊境完全有可能孕育出比新的社會型態，比人類迄今所創造的一切更有助於普遍的繁榮。太空是一塊白板，是進行約翰．密爾所謂「生活實驗」的完美環境。
離開地球有可能孕育出新形式的藝術、音樂、科學等等，以及讓每個人都能在其中茁壯成長的新社會形式。但我們不該對危險視若無睹。我們知道自己是極容易犯錯的生物，而且太空中的環境條件也明顯能誘發出我們最黑暗的一面。太空確實有培育專制體制的天然土壤，正因為如此，我們更應該面對這個事實，竭盡全力發展出能帶給外星殖民光明前景的治理機制。雖然我們前進太空有可能避開地球上的若干問題，但人性的黑暗面不會突然消失，當我們的太空船發射升空時，它也會與我們同在。
本文摘自《計程車上的天文學家：天文學家和計程車司機的宇宙漫談》，繁體中文版由麥田出版，蔡承志翻譯。欲購買的小隊員歡迎透過以下連結前往購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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