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神仔、鬼故事,看見人們的悲歡離合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友站中研院 研之有物文/ 採訪編輯|王怡蓁 美術編輯|張語辰 

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兼任研究員林美容,透過田野調查採集到許多「魔神仔」傳說故事與「鬼故事」。魔神仔,與人類早期的叢林生活經驗有關;而鬼故事,可看出臺灣人對待生死的細膩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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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神仔=鬼?

林美容在《魔神仔的人類學想像》與《台灣鬼仔古》兩本書中,將「魔神仔」與「鬼」做了系統性的分類。

「魔神仔」是山精水怪,矮矮小小的,會幻化、會作弄人,臺灣民間傳說中最知名的「紅衣小女孩」、登山客絕對不想遇到的「玉山黃色小飛俠」,都是魔神仔的一種。

「鬼」則是人死為鬼,俗稱魂。有嗣的成為公媽;集塚立祠的成為陰神;而無祀者,成為孤魂野鬼。而人對鬼魂也有親疏遠近之分,自家人死亡便是家鬼。因此,人們對於鬼魂的概念,也是一種文化思維的延伸,鬼的身份會隨著人之間的親疏遠近而有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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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研究魔神仔過程中,林美容從眾多的傳說與故事去歸納分析其母題 (motif),意外發現魔神仔與人類早期的叢林生活經驗有關,這讓她十分震驚。

例如,在樹上或是洞穴發現被魔神仔帶走的人,這可以連結到早期人類的叢林生活經驗;而魔神仔跟人要衣服穿,則是與人類文明的進展相關,是一種羞恥心的展現。當有人在山區被神隱,要大聲呼喊被魔神仔帶走的人的名字,這種呼喚名字的方式,如同人類從無名到有名,從一個與動物無異、不知道自己是誰 (nobody) ,變成一個有名有姓的人 (somebody),這反應了人類已經有了語言、社會、制度。

魔神仔是在野外捉弄人,而鬼是一個地方有人死掉以後,產生鬼故事。

「魔神仔」和「鬼」類似的是,兩者都是禁忌話題。當林美容聽到新店有魔神仔故事,到達新店訪談當地人時,當地人不太願意開口,因為那是他們居住的地方,不願意在居住地講一些禁忌話題。但是計程車司機就不一樣了,司機遠離居住地後,便會放下戒心、暢所欲言;因此,林美容透過計程車司機採集到許多魔神仔傳說故事與鬼仔古。

當《台灣鬼仔古》一書出版以後,引發了許多迴響,這讓林美容出乎預料。很多人都跟她表示說,曾遇過靈異事件。她認為以前的人比較不敢談論鬼故事,但這本書的出版,鼓勵許多人講出自己的故事,她一名已經博士班畢業的學生就分享遇到外國鬼的經驗,但在這之前,這名學生擔心說出來會被人認為精神錯亂,而不敢說自己看到鬼。

林美容說學生在她的課堂中交報告時,也會跟她分享靈異經驗,甚至有社會人士看到新聞後,特地打電話到中研院來跟她分享鬼故事,也有遠在國外的臺灣人寫信分享鬼故事。「我本來以為鬼故事是少數人的經驗,但研究後,發現不是這樣,鬼故事是許多人的共同經驗,魔神仔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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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別亡者,安慰生者

許多電視新聞與節目爭相問著林美容「真的有鬼嗎?」這個問題,林美容認為,無論這世界有沒有鬼,鬼都是一種文化性的存在。鬼故事存在於眾多不同的文化,反映人們對死亡的立場與看法、還有集體記憶。

應該沒有一個地方沒有鬼故事,人死後成為鬼,世界的每個角落,總有人逝去,不是一定要眼睛看得到才是真的存在。

臺灣人對鬼很有關注和感情,「祀鬼」文化風盛。臺灣人將中元普渡舉辦得十分盛大,在農曆五月十三日台北迎城隍中,城隍爺前的七爺八爺裝扮十分精緻,後面用黃色的紙錢紮起來長長的、像頭髮的物品叫做「高錢」,「高錢」具有收驚、除煞的作用。這些細緻的裝扮與隆重的場面,讓林美容認為,這是臺灣人公開展演死後世界的表現。

另外,臺灣民俗活動中,有「牽亡」和「觀落陰」等儀式,這兩者都是透過靈媒,讓亡魂與陽間的人相聚。前者是靈媒帶著亡魂來到陽間,後者是讓生者跟隨靈媒的指引到陰間找尋亡魂。這些儀式也可以了解臺灣人對死後的想像,體貼地兼顧生者與亡者,林美容認為這像是一種民俗療法,撫慰生者的心靈。

死後世界的建構與種種的民俗和儀式,並不是盲目的信仰,而是「送別亡者,安慰生者」的文化思維,以及細膩的情感。

而為何臺灣人盛行「祀鬼」風氣,林美容認為這是很長的歷史脈絡。臺灣早期有許多來自福建、廣東的移民,而這些地方正是「楚文化」的發源地。談到楚文化,就會連結到「楚人尚鬼」。林美容說,我們在端午節紀念屈原的儀式,就是在安撫水鬼,而屈原就像是水鬼的總代表。而且南方也多水,多水的地方容易發生溺水意外,因此水鬼傳說就更加盛行。

再加上清朝時期,臺灣容易發生族群械鬥,或是「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衝撞政權,往往造成很多人喪命。為了安撫這些單身、無人祭祀的亡魂,集塚立祠,因此出現了許多萬應公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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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歹物仔」也可以變成神

「臺灣很特別,有很多陰廟,像是百姓公、大眾爺等等」林美容說。

正神與陰神的差別是:正神是生前有功德,人們基於崇公報德而奉祀的神祇;而陰神則是非正常死亡,人們基於畏懼其作祟而奉祀的神祇。還有另一個判斷方式是:陰廟只有三面牆(叫做三面壁),沒有門。林美容表示,有些陰神香火很旺,地方信眾將廟宇維持得很好,改變了當地對這些陰神的印象,也可能變成正神。

此外,臺灣的文化很奇怪,「歹物仔」也可以變成神。

林美容舉了三個例子,台南的飛虎將軍也是厲鬼,透過保生大帝引薦,收為徒弟變成神。第二,神明透過「卦水香」這個儀式將水鬼收為陰兵陰將,這些神明招兵買馬後,將危害人間的鬼變成好的力量。第三,則是日本的例子,日本古代的官員菅原道真被貶官含怨而死,他死後,京都出現許多異象,傳聞是菅原道真的怨靈作祟,後來才被當作學問之神來祭拜。

林美容認為「鬼」成為「神」是臺灣民俗中非常特別的地方,她說:

臺灣人對鬼很有感覺,可能因為每個人都會面對死亡吧。

林美容說她小時候就知道人們很害怕死亡,家裡也很忌諱談到死,「死亡」在臺灣社會根本是個禁忌的話題。與其他宗教對死的態度相較起來,臺灣傳統信仰忌諱死亡,因此才會有「臺灣人怕死」這個說法。

林美容接觸鬼故事後,發現臺灣人對死亡的想法很多,包含許多近距離的觀察與接觸,這些鬼故事也反映出人們對於死亡的態度,非常細緻、且具有反思性。

而在她出版《台灣鬼仔古》後,引起許多關注,許多人主動告訴她鬼故事,這些故事原本可能在大家心裡的角落,有些人透過匿名的方式在網路發表。這些鬼故事需要人與人之間的傳播,她的田野調查受訪者也來自四面八方。林美容認為都市人的步調匆忙且疏遠,缺乏對土地的歸屬感,很像鬼魂虛無飄渺的感覺;透過分享鬼故事,也許可以讓社會壓力找到出口,給予年輕人一些心靈上的慰藉,藉由民俗的心理建設讓他們變得更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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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談到林美容的宗教信仰,她說自己是「拿香拜拜的」,但也是佛教徒。她在做民間信仰研究的過程,其實更加認同信仰的理念,也理解信仰背後的道理,不只是拿著香拜拜,而是這些民俗的邏輯、以及社會文化的建構。她說每個人應該都有自己的信仰,年輕時可能不太懂,想要建立自我、一直往前衝,但後來才會發現很多事需要機緣,也需要信仰的力量。

林美容認為鬼神是存在這世界的,人原本就有靈性,只是靈性會被七情六慾給掩蓋,而神明的「明」就是指祂一直是明白的。人們會拜這些神明,也是因為希望自己成為明白、澄澈之人,也就是佛家所說的「本覺」。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總是有人比你早到這個地方,就像有句話說 “There are always earlier men.”

像是地基主(宅第之神),就是類似的概念,雖然現在居住的房子或土地是你買或租的,但早在你來到這塊土地之前,就有人住在這裡了,所以地基主就是以前住在這裡的靈體,要表示對祂們的尊重、祭拜祂們。

人世間有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林美容再舉一個實例,是在屏東的宮廟田野調查訪談時發生。那個宮廟是祭祀日本神田中將軍,宮主在講故事的時候,有個研究生心裡不斷質疑宮主的話,後來回家睡覺時,他就夢到田中將軍賞他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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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後鍾情魔神仔與鬼仔古

林美容說自己的研究生涯分成兩段。在中研院時,她是帶著使命感拼命為臺灣做研究,因為早期對於臺灣的民間信仰研究較少,所以她努力深入調查臺灣民間社會、信仰,探訪各地的武館曲館,做許多區域性的田野調查。退休後,心境一轉,且走且玩,帶著好玩的心態做研究。她說,沒有太多壓力時,有趣的議題就會一直出現,像是魔神仔、神佛授法(神明教功夫)、日本神等研究,「做這些研究題目讓我很 High 」這句話林美容反覆說了五次,表達對這些議題的熱衷。

林美容表示,她的研究本來就是民間信仰、民間佛教與社會組織的關係,可以從這些信仰中理解當代社會文化的脈絡。後來她從中研院退休,轉到慈濟大學宗教所任教,她認為宗教學研究不同於她原本的研究領域,宗教學研究的主要對象是「宗教人」,而且是「虔誠的宗教人」,目的是了解這些人內在神秘的經驗。

後續的魔神仔與鬼故事研究,淵源來自多年前她三妹的朋友到她家作客時說的傳說。那位朋友說,當他還小時,長輩總會告誡孩子,南港山區有魔神仔,會抓走小孩,因此不可以靠近山區。林美容把這個故事放在心底,直到後來申請到研究計畫補助,才得以開啟魔神仔、鬼故事的探討。

林美容目前正在研究在臺死亡的日本人成神的故事,她與日本學者三尾裕子合作,也在三尾裕子的協助下,數次到日本進行考察。有關在臺日本神的故事,她以台南的飛虎將軍廟為例子。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年輕的日本海軍飛行員杉浦茂峰在台南海尾寮被美軍擊中,為了避免墜落時傷及民宅,他開往魚塭處才跳傘,但在跳傘過程被美軍擊落。二戰後數年,海尾村民繪聲繪影表示有位白衣白帽人在養殖場遊蕩,村民還說魚塭的魚都翻肚、快死了,村民懷疑是鬼魂作祟,因此請示當地信仰──海尾朝皇宮保生大帝。

保生大帝溝通後,發現是陣亡的杉浦茂峰顯靈,要求在當地立牌位祭祀,村民為感激杉浦茂峰的犧牲,保護村民生命與財產的安全,決定立牌祭祀。答應立牌祭祀的隔天,那些魚都活過來了。飛虎將軍廟於 1971 年建祠,保生大帝將杉浦茂峰納為徒弟,賜封為「飛虎將軍」, 1993 年改建為飛虎將軍廟。林美容表示,2018 年她去參加廟方活動時,有六、七十個日本人來到飛虎將軍廟扛轎,如今飛虎將軍廟也成為臺日民間交流的橋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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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臺灣人認識自己的鬼怪文化

臺灣恐怖電影《紅衣小女孩》的編劇簡士耕曾表示,他是上了林美容的課、讀了《魔神仔的人類學想像》,才啟發他創作《紅衣小女孩》。

現在年輕人可能更加認識日本的妖怪,而不是臺灣的鬼怪,對本土的鬼怪不太清楚。

有鑑於此,林美容認為臺灣社會應該把魔神仔的傳說故事當作一種文化資產,可以把這些鬼怪當成鄉土素材來利用,讓大家認識臺灣的文化。她說,日本的河童也是妖怪,而且這個妖怪已經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還有各種文創產品以河童作為元素,應用在生活用品上、或拿來創作。臺灣應該把魔神仔推廣出去,像河童一樣變得卡哇伊。

談到「紅衣小女孩」,林美容提起一個印象深刻的經驗:曾有一通神秘電話提供她「紅衣小女孩」的原始版本,讓她毛骨悚然。當時這位打電話給她的民眾,說紅衣小女孩最初是出現在他年輕時服役的軍營中。

電話中,那位民眾表示:以前曾在政大後山憲兵營服役,在那當兵的人,特別是衛兵,都聽過或是看過三個紅衣鬼:二老一少,其中一個在軍營另一頭。據說日治時期,此軍營曾是毒蛇研究的實驗基地,日本人曾在此做活體實驗。那位民眾說他曾看過一份活體實驗的名單,有八百多人,年紀最小的只有四個月。

在這版本的故事中,紅衣小女孩的故事其實是「鬼故事」,而不是山精水怪的「魔神仔」。對於這通神秘電話,林美容設想,未來也許有歷史學者能投入歷史考證的研究,挖掘其中的真相。
研之有物延伸閱讀:
01 林美容的個人網頁
02 《魔神仔的人類學想像》,作者:林美容與李家愷。台北:五南。
03 《台灣鬼仔古》,作者:林美容。台北:月熊出版。
04 〈鬼的民俗學〉,作者:林美容。台灣文藝新生版,1994,59-64頁。
05 公視報導:新書「台灣鬼仔古」由人類學角度探討台灣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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