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根本不需要道歉
近日,日本有越來越多公眾人物確診COVID-19。他們在確診後多半都會向大眾道歉,提到是自己太過不小心才會感染病毒,很抱歉在潛伏期因為工作性質的關係接觸到很多人,很可能進一步將疫情擴散出去,並在最後以目前一切良好,希望粉絲們不要擔心作結。
對此,社會學者古市憲壽 4月4日在「中居正広のニュースな会」節目上談到,生病不是當事人的錯,生病根本就不需要道歉,任何人都有可能會生病,有人生病了就該相互扶持,而不是道歉。
神戶大學的感染科教授岩田健太郎接受記者採訪時也說,確診的人不需要向別人道歉,其他人也不應該責怪確診的人。岩田健太郎表示,病毒是不會挑人的,雖然現在大家都說要盡量避開「密閉、密集、密接」的「三密空間」,但這並不表示只要避開這些環境就不會感染到病毒,責怪別人「染病」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不對的。再者,一旦社會風氣變成大家都在獵巫,想要肉搜有誰確診,這只會讓當事人不敢公開自己的資料,不願講出自己的接觸史,進而造成疫調上的困難。岩田健太郎說,像現在這樣進入疫情擴大階段,很多案例都追不出感染源,這時候最重要的就是要告訴當事人:「我們會守護你的隱私,所以請告訴疫調人員你所有的接觸史,我們不會責怪你。」
為什麼要為COVID-19道歉?
但是,事情真的只有這麼簡單嗎?本文將整理這段期間以來,能在新聞上看到的「道歉」,分析日本人為什麼要為了COVID-19道歉,以及這個「道歉」究竟代表什麼意思。
情況一:行政疏失
4月6日,熊本市長大西一史召開記者會,向外界「謝罪」,原因是行政疏失。熊本市內一名 40多歲女性,她在 3月時曾一度在濟生會熊本病院住院,由於濟生會熊本病院出現院內感染,曾在 3月住院過的患者都必須要檢驗。這名當事人的檢驗結果應為陰性,卻因為行政人員的疏失,把她和另一名陽性患者的資料搞錯。直到驗完和當事人有接觸史的 191件通通是陰性,才意識到原來是最初的資料輸錯了。
類似的行政疏失也發生在大阪府身上。大阪府在 4月9日向當事人家屬及醫療機關「謝罪」,因為他們將一名檢驗結果應為陽性的患者講成陰性,害得醫院把當事人從外來急診轉到一般病房(個人房),過程中很有可能造成醫療人員或當事人家屬感染。
上述這兩個例子嚴格來說都只是行政過失,而不屬於因為確診COVID-19而對外道歉。今天不管是不是和COVID-19有關,行政程序上有疏失,本來就該向當事人道歉,只是今天正好這些例子和COVID-19有關,如果因此放掉陽性的患者,很有可能就會讓疫情進一步擴散出去。
情況二:當事人自己道歉
當事人自己道歉的例子,最常見於前述有一定知名度的人確診後,透過官方公告告訴粉絲自己確診一事。就如同先前在台灣確診的印尼看護,還有在國家音樂廳演出完,回到澳洲後確診COVID-19的中提琴家。人在生病之後,會想和親友說:「我生病了,但我現在很好,大家不用太擔心」,本來就是人之常情。只是,日文在表達上,本來就很常「道歉」,當「道歉」成為日常用語的一部分,有時候這裡的「道歉」不一定是真的道歉,而是表達客氣、婉轉、謙虛的態度,而把自己的位階往後退一步,以維持檯面上群體的和諧。一樣是想要傳達出「我生病了,但我現在很好,大家不用太擔心」的概念,卻因語言、文化上的差異,而有不同的呈現方式。
至於這到底是不是真的在「道歉」,這個問題就交給日本人自己去解決。外人如我,只要把這種「道歉」當作是在和認識自己的人說:「我生病了,但我現在很好,大家不用太擔心」來理解就可以了。
情況三:醫院爆發院內感染,醫院向大眾道歉
4月9日,永壽綜合病院在官網上發表署名為湯淺祐二院長的公開信,向患者及家屬道歉。這是永壽綜合病院在爆出疑似發生大規模院內感染後,首次對外回應。
永壽綜合病院的院內感染約莫是從 3月20日左右開始,當時他們注意到同一棟病院有數名患者及醫療人員皆出現發燒症狀,進一步採驗後確定為COVID-19,並決定要驗永壽綜合病院所有的患者及醫療人員。但由於永壽綜合病院本身沒有辦法檢驗PCR,再加上短時間需要檢驗的人太多,等到所有人都驗完、檢驗報告出來,就花了 9天。永壽綜合病院這波院內群聚感染,共有 94名住院患者與 69名醫療人員共 163人確診,20人死亡。
永壽綜合病院之所以要對外道歉,是因為這起院內感染實在太過龐大,永壽綜合病院本來就定位為地區醫療的中核醫院,又是 2次急救醫療機關,住院患者很多都是一旦感染COVID-19就很容易演變成重症個案。永壽綜合病院的院內群聚甚至還影響到其他機構,造成其他機構群聚感染。永壽綜合病院更大的問題是,永壽綜合病院本身就有感染專業的醫療人員(醫生、護理師、藥劑師和檢查技師),已經有感染控制小組了還爆發這麼大團的院內群聚感染。
雖然目前一切都還在調查中,確診COVID-19的所有患者也還在治療,等待疫情告一段落,永壽綜合病院的這起院內群聚感染事件,無疑是日本在COVID-19疫情處理上,無法抹滅的憾事。
情況四:當事人所屬機構向外界道歉
當事人確診,卻是由自己所屬的機構「代表」自己道歉,對於當事人來說最不利,特別是當「代為道歉」的上級主管,假藉維護機構形象的名義,趁機在記者會上譴責當事人,對於當事人來說無疑是最糟的發展。這種公關方式,是否能守住機構的名聲值得觀察,如果「代為發聲」的上級公關一個沒有做好,很有可能會造成機構內所有人都會重傷。但就我個人而言,當知道一個機構的高層選擇在緊要關頭把過錯推到當事人,公開譴責受害者,那這個機構在我心中就已經被列上黑名單了。
這一次因機構內有人確診COVID-19,由機構代為向外界道歉的例子,可以簡單分成兩類。第一種情況是,因為機構成員確診,造成機構必須關閉,或業務必須暫停,影響範圍涵蓋廣泛且不特定的第三方,所以機構必須要出來為了「造成民眾不便」而道歉,例如:前述的永壽綜合病院是醫院,還有接下來將介紹的郵局,一旦醫院或郵局出現群聚感染,導致機構必須要暫停業務,就會影響到需要使用這些服務(醫療、郵務)的民眾。
另一種情況則是學校相關人士有人確診,不管是教師或是學生確診,學校基於保護當事人(特別是學生)的立場,會代為發言,並向大眾(特別是其他學生、學生家長)報告校方接下來的防疫措施。雖然校內有人確診而停課,影響範圍頂多只有該校教職員工、學生和學生家長,但因為學校的性質,以及目前發生的幾起事件,不得不將「學校」單獨拉出來談。
福島二本松郵局爆發群聚感染,郵務遭暫停
4月10日,日本郵便東北支社在福島縣福島市召開記者會向外界「謝罪」,原因和福島縣二本松郵局出現群聚感染有關。
位在福島縣二本松市的二本松郵局,從 4月7日起在短短 3天內就有 7名職員確診,如果再加上 3月底退休的前員工,已有 10人確診。但日本郵便之所以「謝罪」,是因為二本松郵局從有職員確診的 7號起,就暫停郵務進行消毒。現在二本松郵局內 3萬1,000多封信件或包裹,扣除掉急件或有來電聯繫的包裹之外,平信等都會轉至鄰近郵局「暫存」,直到二本松郵局重新營業,才會讓二本松郵局的郵差繼續送信。日本郵便表示,這麼做是因為要交給熟悉二本松地理的郵差送信才好。
日本郵便東北支社的總務・人事部長金隆幸表示,他們從 1月左右就推廣社員,覺得身體不舒服的話就可以請假休息,並呼籲大家要戴口罩、手指要多消毒、辦公室要徹底換氣等。疫調發現,確診的二本松郵局職員們,在出現發燒、倦怠感等症狀之後,依舊到郵局上班。對此,日本郵便東北支社強調,他們絕對沒有不讓員工請假的情況,只要有提出來絕對會讓大家請病假。但目前只有日本郵便東北支社片面之詞,沒有辦法訪問到確診患者們實情究竟為何。
實習醫生私下聚餐爆群聚感染,醫院大罵失格
醫院和郵局本身都是維持城市機能運作很重要的準公共財,一旦因COVID-19必須要暫停業務,勢必會影響到這段時間內需要使用到這些服務的民眾,所以主管機關必須要出面和大眾解釋現狀,以及業務暫停的相關細節。然而,同樣是機構內有成員確診,導致機構必須要暫時關閉或暫時中止部分業務,接下來的例子就可以讓大家知道,為什麼要特別將「學校」從這個分類裡面拉出來談。
永壽綜合病院的院內群聚感染事件,影響範圍波及到慶應義塾大學附設醫院的實習醫生。在慶應義塾大學附設醫院爆出 1名初期研修醫生(實習醫生)確診COVID-19後,發現這批實習醫生曾舉辦過 40人左右的大型聚餐,便要求所有同期的初期研修醫生(共 99人)在家自主隔離 14天,並全部採驗,檢驗結果為陰性也要自主隔離 14天待好待滿。截止至 4月6日,99名初期研修醫生當中有 18人確診COVID-19,這 18名確診個案當中包括沒有參加那場 40人大型聚餐的實習醫生,相關疫調還在進行中。
4月6日,慶應義塾大學附設醫院發表了署名為院長北川雄光的聲明文。文中除了向擔心這起院內感染事件的社會大眾道歉之外,並提到院方今年早就已經取消每年 3月底例行的初期臨床醫生的研修修業式,也一直呼籲大家不要舉辦歡送會,結果實習醫生們居然私底下自己聚餐,「這些初期臨床研修醫生的行為,作為理應守護患者的醫療人員,是無法被接受的,根本欠缺自己身為醫生的意識」。這份聲明文,除了嚴厲指責這群實習醫生外,也提到慶應義塾大學附設醫院作為初期臨床研修醫生的教學醫院,感到茲事體大。
慶應義塾大學附設醫院的事件,也連帶影響到其他大學附設醫院的作法。京都大學醫學部附設醫院在 4月8日表示,為了防止院內發生群聚感染,要求院內所有醫療相關人員只要在近期內,曾和 2人以上(包含家人)外出用餐、喝酒的話,必須從吃過這頓飯之後 14天內在家待命,不准到醫院。根據京都大學醫學部附設醫院的調查,院內總共有 116人(44名醫生、57名實習醫生、15名事務人員)曾在 4月和他人聚餐,但這個 14天在家待命再怎麼說都是當事人自主申告制,目前只有 71名人員選擇在家待命。
威權社會的縮影,教條式公審害群之馬
不論是慶應義塾大學附設醫院或京都大學醫學部附設醫院,都同時是「醫院」和「學校」,再加上「醫院」和「學校」至今仍是上下階級分明的社會。在這種威權保守的體制下,只要底下的人(學生、實習醫生)有一點點做得不夠好的地方,在上位者(權威)就可以用身份上的優勢掌握話語權,並以「教導」的名義譴責確診的患者。
最明顯的例子是福島縣郡山女子大學。3月14日,福島縣出現第 2起COVID-19確診案例,當事人是郡山女子大學的教授。這名教授在 3月初前往埃及尼羅河,回國後身體不適,到醫院檢驗之後確診COVID-19。
郡山女子大學在 3月14日的記者會上,當眾批評這名教師沒有按照校內規範避免非必要的海外研習或旅遊,也沒有遵照校內防疫政策申報自己要出國一事,回國後也沒有自主健康管理,曾一度到校開會,害得當天一起開會的學校高層通通都要先隔離,原訂 4天後將舉辦的畢業典禮因此取消。在當天記者會上,郡山女子大學的校長為了取消畢業典禮一事和期待已久的應屆畢業生們道歉之餘,整場記者會都在公審這名教授。郡山女子大學也表示將在 4月的理事會上決定這名教授的處份。
校內有人確診,整個學校被貼標籤、遭歧視
雖然最後確定曾和郡山女子大學這名確診教授近距離接觸過的人都沒有確診,但這起風波著實造成不少影響。郡山女子大學在 3月26日的記者會上表示,這段時間以來校方接到不少騷擾電話,有公司拒絕另一半在郡山女子大學工作的員工上班,也有保育所拒絕照顧郡山女子大學教職員的孩子,更糟的是郡山女子大學附設高中的學生們這段時間穿著制服在外都會被人指著罵「冠狀(病毒)」,所以他們要求學生在 3月底前上學時都不能穿制服。
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京都產業大學上。4名京都產業大學的應屆畢業生,趁著出社會的最後長假,在 3月初前往歐洲(英國、愛爾蘭、瑞士、法國、西班牙)旅遊。回國後,4人當中有 3人確診COVID-19,最慘的是這幾人分別回到各自老家(愛媛縣、石川縣、京都市)後進一步將COVID-19傳給當地人之外,還有一度回到京都市參加各自研究室的送別會 ,送別會完又是一次會、二次會、卡拉OK夜唱到天明。時值日本畢業季,會出現在歡送會的很多都是應屆畢業生,大家一參加完畢業典禮和歡送會,就會四散到各地,準備邁向新生活。和京都產業大學畢業生有關的群聚,截止到 4月8日至少橫跨 13個府縣,共 74人確診。
雖說京都產業大學這起群聚事件,主要確診的都是今年 3月的應屆畢業生,但只要有「京都產業大學=COVID-19」的標籤在,在校生或 4月起即將入學的新生們,通通都會深受其害。
一名今年 4月剛進到京都產業大學的經濟學系大一生表示,自己雖然已經應徵到打工,但很擔心職場的人會不會因為自己是京都產業大學的學生就用異樣眼光看著自己。另一名京都產業大學大三生表示,自己是京都產業大學學生這點,這個事實不管到哪裡都不可能改變,她擔心「京都產業大學」的這個標籤不利於求職,因為她就曾聽過有朋友因此被打工地點拒絕上班。目前也有傳言,沒有參加爆發群聚送別會的學生,只要在求職的時候講出自己是京都產業大學的學生,就會被單獨請到別的房間隔離開來。
京都產業大學的學生們會如此擔心遭人側目,不是沒有原因。因為京都市內就真的出現一間餐飲店,在店門口貼上「拒絕京都產業大學的學生,或與之交流的學生入內」的告示。甚至,京都產業大學也承認他們從 3月29日得知有學生確診以來,在短短 1周內就收到上百通電話或e-mail,威脅校方公開確診學生的住址,不從的話就要放火燒了整間學校。熟知人權問題的豊福誠二律師指出,京都產業大學提出的情況,已經構成《刑法》恐嚇或妨礙業務等刑事犯罪的要件,可以直接移送法辦。
生病的人何罪之有
京都市市長門川大作呼籲,這幾名學生出國時,他們去的那幾個國家都不在日本外務省標註的旅遊警示範圍內,大家不該批判這些學生。山形縣酒田市的市長丸山至也說了類似的話:「感染的人什麼罪都沒有,不能歧視或霸凌(確診學生)。」這句話的背景是,山形縣酒田市在 4月10日出現了第 1起國中生確診案例,原因是她們家爸爸先感染COVID-19後傳染給太太和小孩,丸山至市長特別召開記者會說明狀況。
生病這件事情沒有錯,沒有人該為生病而道歉。
更不該去肉搜、公審患者。
真正該道歉的是,那些因為疾病歧視他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