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 帝國崩解.日本傳藝何去何從

(0329更新)她為什麼被逼上絕路?寶塚「清正美」的背後,是過勞與霸凌的惡性循環

「我原本打算在28日晚上,就從頂樓一躍而下。現在的我,精神已經崩潰了⋯⋯」

寫下這句話的人,是年僅25歲、現為寶塚歌劇團「宙組」成員的有愛綺(有愛きい),今年9月30日,她被發現陳屍在自家公寓的花園。生前,她是在舞台上發光發熱,理應受到眾人簇擁的明日之星,但她卻在自己出演的歌舞劇《PAGAD》首演的隔日,選擇從頂樓一躍而下。

沒有人知道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什麼,但媒體與家屬都將矛頭指向了寶塚長年以來公開的秘密——過勞霸凌

2024/3/29更新:寶塚成員自殺事件六個月後,劇團承認「霸凌」行為並道歉

◆ 原文上線時間:2023/12/14

◆ 增修時間:

(2024/2/23)寶塚承認霸凌事實,擬向家屬道歉

(2024/3/29)寶塚成員自殺事件六個月後,劇團承認「霸凌」行為並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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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時長達15小時,一天只能睡3小時

有愛綺輕生後,由她出演並擔任統籌的《PAGAD》公演隨即宣布暫停,包括「宙組」所有在寶塚大劇場公演的作品也全部中止,10月7日寶塚歌劇團宣布成立由外部律師組成的第三方調查小組,調查有愛綺輕生的原因。

11月10日,有愛綺家屬委任代理律師川人博召開記者會,由於有愛綺被選為2023年宙組新人公演的負責人,主要擔當中間協調人,負責聽令於上級生(入團7年以上),照顧45名下級生(入團7年以下)的工作。因此,從今年8月開始,有愛綺每天早上8點出門,工作時間長達15個小時,睡眠時間最多也僅有3個小時。

依據團規定,每個月有6天的休息日,雖然不用排練,但有愛綺仍須為公演的採購、服裝等相關任務進行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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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上寶塚音樂學校、成為寶塚歌劇團演員,一直都是有愛綺的心願。但即使夢想早已實現,幾乎全年無休的工作量,卻不斷磨損、消耗她對這份工作的熱情。

但根據家屬的計算,有愛綺輕生前一個月,總工時超過400小時,其中加班的時數已達到277小時,超出職災認定單月加班100小時的標準。

其實早在2021年,寶塚歌劇團就曾被團內的演出助理檢舉,在休假日期間強制工作、違反勞動基準法被勞基署提出警告,寶塚也發表公告,承諾「將虛心接受勞基署的指教,並會做出妥善的處理。」

但,兩年過去了,劇團的承諾仍未兌現。

以指導之名,行霸凌之實

除了工作時數過長,嚴重影響身心狀況之外,代理律師也表示有愛綺受到上級生們嚴重的霸凌。

不只在排練途中「頻繁」被上級生叫出來,無來由地怒吼一頓;在今年9月28日彩排中,遭到前輩辱罵「所有的錯都是你的責任」、「說謊的混蛋」等類似辱罵的言論。

「作為一名律師,我不得不指出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之一,是寶塚歌劇團過於強調上對下、前後輩的垂直關係。」

早在2023年1月《週刊文春》就曾收到匿名人士爆料,稱2021年8月有上級生以教導如何捲瀏海為由,將加熱過的電棒捲壓到下級生額頭並造成約一個指節長度的灼傷。

當《週刊文春》聯繫確認是否有霸凌的狀況時,寶塚僅表示上級生應該只是「不小心」燙到對方,霸凌一說毫無根據,且在團內被電棒捲燙傷是很常見的事,劇團的醫務室也沒有關於此事的紀錄。

該爆料事件中被燙傷的下級生,就是有愛綺。

如韓劇《黑暗榮耀》的情節,真實在她的人生上演,只是最後她選擇的不是報復,而是了結自己的人生。

「電棒捲事件」被媒體爆出後,有愛綺遭霸凌的行為反而越加嚴重,代理律師表示面對高壓的排練環境以及上級生言語上的霸凌,無處可發洩,才會迫使一個年輕的女子走上輕生的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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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塚:承認過勞問題

但在11月14日這天,寶塚歌劇團召開了記者會,家屬等到的不是道歉,更不是事情的真相,而是高層們一句又一句「不知道、不確定」的答覆。

最具爭議的是,劇團雖然針對宙組的60多名成員進行了調查,其中卻有4名團員表示「拒絕配合調查」且原因無可奉告。

「雖然相關人士可以拒絕接受調查,但調查報告卻顯示『無法確認霸凌行為』,我對這結果是否中立表示懷疑。」——律師紀藤正樹

記者會上公布的調查報告書:承認團內存在長時間勞動的狀況,並深感抱歉,但調查報告書僅承認其中的118小時,而非家屬提出的277小時。最後則承諾從原本1年9場公演減少至8場,並且確保成員休息時間。

寶塚歌劇團理事長木場健之,也於12月1日請辭。

寶塚:既沒有加害者也沒有受害者

但是針對家屬提出的「霸凌」行為,調查報告則稱「只是謠傳,沒辦法確認霸凌事實」,前輩的指導「在可接受的社會規範範圍內」,同時也指出該成員可能因「長期活動而帶來巨大心理負擔」才會做出極端選擇。

針對「電棒捲事件」,寶塚製作部長井塲睦之表示「上級生對下級生提供髮型建議是常有的事。根據護士的說法,當時看到燙傷認為是不會留下疤痕的小傷,所以才沒有保留相關紀錄。」

「我們否認劇團內有團員之間的紛爭問題,這件事情既沒有加害者也沒有受害者,當事人也表示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情。」——企劃部長渡邊裕

對此,東京職場騷擾研究所(職場のハラスメント研究所)所長金子雅臣認為,「寶塚的報告書對於『職權騷擾』的認知完全不合時宜。犯錯就必須忍受任何批評指教的傳統觀念,即是造成職權騷擾的主因。即使不是故意的,寶塚也沒有做出對方是否進行道歉的檢討。」

追本溯源,寶塚歌劇團必須嚴格審視內部嚴格的上下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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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級生和下級生是垂直的羈絆

不管是寶塚音樂學校,還是畢業之後加入寶塚歌劇團,都必須遵從嚴格的「前後輩制度」。

後輩不僅要接受每天嚴格的跳舞、歌唱、戲劇等課程,還需要協助前輩各種生活大小事。

大部分的成員從小就學習舞蹈以及音樂等各種才藝,家境也都非常富有,其中也不乏許多富裕人家的女兒,但在劇團中一樣得遵守嚴格規定,對於前後輩之前的人際關係也非常嚴峻。

寶塚音樂學校的學生手冊上寫著,「上級生和下級生是垂直的羈絆;同級生之間是橫向的羈絆」讓絕對的關係變成比軍隊還要嚴厲的服從與命令。

嚴格的上下關係,是為了讓舞台上超過數十人的團員,能夠順利且快速的移動,為了避免意見的分歧與出錯,一切行動與紀律皆以上級生為準。

雖然初衷是為了讓演出變得更好,但嚴格的階級卻容易變成職權騷擾的溫床。

職權騷擾的惡性循環

2003年進入寶塚音樂學校,2005年成為寶塚歌劇團第91期生的東小雪,隔年即以首席花組男役登台,但她因病而無法重返舞台,於2006年離團、暫停演藝活動,「沒有足夠的時間吃飯和睡眠,甚至有很多天沒有洗澡。」回憶在劇團的經歷時東小雪無奈的表示。

「不是我們一般想像中,嚴格的上下關係,而是異常的垂直社會。經常會被罵一些難以想像、粗鄙無禮、否定個人品格的言辭。」

在音樂學校時期,校內的上級生稱「本科生」,才剛進入學校的下級生則是「預科生」。預科生必須負責校內的打掃,被迫遵循著奇怪的規則,例如不能洗澡、不能洗衣服,甚至不能睡覺,這些都是預科生的日常。

此種不合理的指導方式,也逐漸演變成一種「傳承」,當下級生變成學長姊後,便會用同樣的方式對待後輩,東小雪也自我反省,升到上級生後,自己也曾對後輩大聲斥責:

「明明應該是受害者,但不知不覺間自己也被納入這種職權騷擾的結構,成為加害者。」

即使加入寶塚歌劇團後,這樣緊密的上下關係也未改變,因為「音樂學校的體系是為了適應劇團而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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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不准說出去

根據前寶塚成員東小雪表示,團內存在一種不成文、名為「外部洩漏」的規定——不可以向外談論內部事務。

不管是學校老師還是參與舞台劇的工作人員,即使在現場聽到罵聲,也不會出面阻止。如果和父母抱怨的事情傳到上級生耳裡,還會遭來更嚴重的怒罵,更別說洩露給「外人」後的連帶責任。

寶塚和偶像一樣,都是要維持光鮮亮麗、傳遞夢想與希望的工作,因此團員們都抱持著「守護寶塚夢想」的使命努力著,這讓寶塚內部宛如變成一個獨立於世的時空。前寶塚男役七海弘希(七海 ひろき)便將則寶塚比喻成華麗的龍宮。

「身在其中的我有如浦島太郎,還不會分左右的時候,就被關在那個封閉的世界裡,只知道要忍耐、努力,即使痛苦也想著要跟上這樣的法則才行。」

數年前退出寶塚歌劇團的20歲女性,匿名接受NHK的採訪時說道,「即使現在談論寶塚,我也會感到猶豫。但如果保持沉默,一切都不會改變。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當時看到的世界是狹隘的。」

「寶塚歌劇團是我青春的一部分,我希望它能一直繼續下去。正因為如此,我希望他們能夠創造出一個適應時代的新環境。」

寶塚的「壓抑轉移」

其實,寶塚也曾為適應時代而嘗試改變。2020年,寶塚音樂學校宣布廢除校內本科生對預科生強加的傳統禮儀,例如必須向阪急電車致敬,對本科生僅能用「是」或「不是」回答,預科生對本科生只能擺出皺起眉頭、拉低嘴角的表情,道歉時必須連續道歉......等不成文規定。

曾是前寶塚歌劇團男役的彩羽真矢表示,「我知道寶塚音樂學校是個很嚴格的地方,但可能是因為當時還很年輕,所以我們都會認真對待前輩所教導的一切。」

「我也從未想過『為什麼我們要做這種事情』,而是嚴格遵守被教導的規範。」

2015年,政治學家丸山眞男出版《超國家主義的理論與心理》(超国家主義の論理と心理)一書中,使用「壓抑的轉移」(抑圧の移譲)解釋了二戰時期日本軍國主義的權力結構——上級官員對下施加的壓力只會不斷轉移至下一代,一旦人們成為前輩後,也會將當初所受到的壓力施加給後輩。

寶塚的壓抑轉移,讓「過度的指導」開始遊走在霸凌與惡作劇之間的灰色地帶。但這並非是寶塚第一次被爆出霸凌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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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塚黑歷史:音樂學校96期事件

2008年,一名學生在預科生階段被處以退學處分,該學生主張「受到其他學生的霸凌,被捏造不實的竊盜傳聞才會被迫退學」,並向音樂學校提起訴訟。儘管法院因缺乏竊盜的客觀證據,三次裁定該學生復學的暫時處分,音樂學校寧可支付超過100萬日圓的罰款,仍堅持不讓學生復學。

經歷一年半的官司,雙方才協議撤除該學生退學處分、授予畢業資格,但永不加入寶塚歌劇團作為和解條件。

當音樂學校96期事件,成為以「清正美」(清純、端莊、優美)為校訓的寶塚音樂學校的黑歷史時,也揭露出寶塚歌劇為了「守護劇團的純潔」不惜隱蔽內部的各式問題。

霸凌與過勞問題的現在進行式

儘管寶塚針對有愛綺的調查報告受到社會質疑,但劇團仍於今年12月復工。

12月7日,有愛綺家屬再度委請代理律師召開記者會,公開了向寶塚歌劇團提交的「意見書」內容,針對有愛綺所遭受到的「15項言語暴力行為」,以及相關通訊軟體的對話、有愛綺生前額頭被電棒捲燙傷的照片,要求寶塚歌劇團及相關人員公開道歉,並提出適當的賠償。

家屬與寶塚歌劇團也協定於本月底,再次討論關於道歉與賠償事宜。

百年歷史的分岔路

2023年,有美少年工廠之稱的「傑尼斯」被爆出長年性騷擾旗下藝人的醜聞而瓦解,同樣有女神工廠的寶塚歌劇團,也正走在「百年歷史」的分岔路上。不管是對於職權騷擾的視而不見,還是不平等的剝削問題,寶塚歌劇團的社會形象遭受巨大的打擊;但另一方面,對於長年支持寶塚的粉絲來說,他們也正經歷著一段宛如失戀般的陣痛期。

能讓觀眾永遠保持一顆情竇初開的少女心,即是寶塚的魅力,許多粉絲也都是抱持著「如果能讓更多人喜歡寶塚就好了」的心情愛著寶塚。然而,看到為了追求完美歌舞演出,努力十幾年的團員,如今卻遭受如此巨大的興論壓力,粉絲們心痛之餘,也希望寶塚歌劇團能藉由此機會,重新檢討內部問題、打開封閉的大門、跟上時代的浪潮。

日前,前寶塚男役七海弘希(七海 ひろき)拍攝影片向寶塚與粉絲喊話:「為了寶塚也為了團員們的未來,我誠摯請求劇團誠實面對、進行改革。」

「希望能夠重新轉動一直停留在過去的時鐘,將令和的時間刻畫上去。 

(2024/03/29更新)六個月後,寶塚承認霸凌並道歉

(2024/02/23更新)寶塚承認霸凌事實,擬向家屬道歉

根據《讀賣新聞》報導,今年2月23日寶塚歌劇團與團內上級生重新約談後,判定團內存在言語霸凌行為,且構成職權騷擾;然而針對家屬提出的15項行為,寶塚歌劇團表示部分事實仍與家屬的看法分歧,將繼續進行協商。

同時,經營寶塚歌劇團的阪急阪神控股的角和夫會長,承認管理不當、擬向遺族家屬道歉。

但在此之前,寶塚於2023年11月成立的律師第三方調查小組,其報告書雖承認長時間勞動造成的心理負擔,可能是歌劇團團員有愛綺自殺的原因之一,但針對霸凌問題卻以相關人士拒絕配合調查為由,得出「無法確認霸凌行為」的答案。

而遺族家屬則是向寶塚歌劇團提出「意見書」,提及有愛綺生前遭遇包括言語霸凌等15項職權騷擾行為,要求寶塚公開道歉。

(2024/03/29更新) 寶塚成員自殺事件六個月後,劇團承認「霸凌」行為並道歉

綜合日媒報導,昨日(28)寶塚歌劇團母公司「阪急阪神控股」舉辦記者會,正式承認歌劇團內存在上級生利用其職權霸凌下級生的行為,包括用電捲棒燙傷死者額頭、言語霸凌、要求長時間工作等14項職權騷擾。

寶塚歌劇團推翻去年11月,「無法確認團內霸凌事實」的說法,社長嶋田泰夫在記者會上表示,「我們犯下無法挽回的過錯,再多的解釋也難以彌補。藉此機會,我們再次向受害者家屬表達誠摯的歉意。真的很抱歉。」

根據遺族家屬律師川人博與寶塚歌劇團的調查,有10名寶塚歌劇團宙組上級生與相關演出人員涉及職權騷擾,其中6人已向死者家屬提交道歉信,此外,寶塚將支付相關賠償金,包括一個月內加班時數超過277小時的加班費用,金額將不會公開。

記者會上,有愛綺的母親透過律師發聲,「我的女兒絕對不是脆弱的人。她曾在嚴酷的工作環境和殘忍的職權騷擾中,仍全力以赴、帶著笑容站在舞台上。她曾經活得很堅強,我們以她為榮。原本只承認過勞的寶塚,如今也終於承認霸凌問題,並簽屬協議書。我無法表達內心複雜的情緒。我想見我的女兒,好希望她還活著。最後,我要感謝所有關心女兒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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