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稍長的人也許記得七○年代台灣少棒在美國爭奪世界少棒冠軍的這一幕：雙方打成平手延長三局，美方捕手關鍵時刻頻頻漏接，美國主力投手氣得把手套往地上一摔，走人不玩了。在電視實況轉播之中，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教練下巴掉到地上之後，他不投了！接下來美國隊兵敗如山倒，中華隊獎盃唾手而得。
台灣投手如果耍這種脾氣，最好就地落跑不要回台灣，否則全國撻伐黑道追殺，地下賭盤為他不知道輸掉多少。但那位耍脾氣讓美國丟掉冠軍寶座的小六孩子走出場，大概沒有人會責怪他，說不定還受到百般問候與關懷。美國人從小就告訴孩子情緒最重要，受委屈、遭挫折就要大方表達出來讓全世界知道。孩子的情緒值得換國家冠軍獎盃，也完全符合美國人公認的價值。
過度保護情緒造就了情感脆弱不堪一擊，第一強國的國民情緒堪稱全世界最脆弱，同樣挫折亞洲人會選擇忍辱吞聲顧全大局，美國人往往轉身走人。
曾和幾位同事安排訓練課程，課程前一天老闆覺得講義太冗長，把比較不重要的部分刪了。當時已經下班，來不及和該部分的主講同事溝通，隔天早上他憤怒地轉身就走，離開時順手搞亂了幾張排妥的桌椅，好像情緒來了一定得砸點東西，找隻倒楣的狗踹一腳才划算。
新聞報導一架乘客已經坐定即將起飛的班機上，兩位空服員發生爭吵互耍情緒，雙雙抓了包包下飛機走人。少了兩位空服員，飛機無法起飛，緊急找人代替，班機延誤兩個多小時。
不管做任何事，跟美國人合作最害怕的就是耍情緒，不爽、不玩了。就連玩樂團，美國人技術好、設備好，但愛耍脾氣，不高興就走人，所以我們樂團最後存活下來的都是亞洲同好。
這是美國的情緒代價。
進入職場第八年，白人主管離職，大老闆希望我接收五人團隊。我認真衡量了一下：團隊中有兩位亞裔，三位白人，其中一位長髮披肩的白人是我心中最大的擔憂，他技術好，但我行我素只撿喜歡的做，天塌了都和他無關。以我們的標準叫自私，以美國的標準是對自己誠實。另外兩個白人雖然帥了一點，但看起來算老實，最終我接了單。
管理是資源分配的藝術，團隊裡雖然有難纏的，但有不抱怨的亞洲人可以平衡，大老闆讓我做幾個月試水溫，我也為人生即將轉換跑道走管理路線做準備。
做了一個多月還算順利，直到那一天，其中一位忠厚老實的白人約我在會議室見。
走進會議室，我看到一雙血紅的眼睛。老實男開口前那半秒鐘，我懷疑他是不是要跟我單挑，很快地發現我錯怪了他──他應該是剛哭過。
老實男開頭第一句話是「你知不知道你傷害到我了？」，偌大又有點帥的巨人，瞬時手指一戳就能推倒，因為稍早在會議上，我說「你連這個都做不出來？」。這樣的話在亞洲天天出現，大家不也活得健康又快樂？
三個月後，我回頭重做工程師，直到今天都志向未改。就管理美國人而言，我是還沒開始就失敗了。
還有，美國人在情緒上就是這般脆弱卻真誠。
由小而大、由內而外，以自我為中心的美式簡單邏輯，從英文地址就能看出端倪。
隨便以不存在的地址「台中市中山路一段一二三巷一二三弄五號七樓之三」做比喻，在中文裡，這個地址毫無疑問是從「台中市」開始，由大而小跟著一步步就找得到。如果用英文卻得反著來「之三，七樓五號，一二三弄一二三巷，一段，中山路台中市」，不只繞口還違反邏輯，從結尾逆著走，必須走完最後一步才知道怎麼回事。
東方由外而內縮小範圍的邏輯，即使不完全仍可略知大局。美式邏輯是以自己為出發點，用自己的眼光來看世界。可是反著來差一步都不行，連在哪個城市都不知道。不信？在 Google 地圖打入「五號七樓之三」，連 Google 都會罵你神經病！
由大而小的東方邏輯是，沒有第一步就不會有第二步，因此我們才了解自己在大環境中的角色、知道自己的渺小、也學會謙虛；美國一切相反，每件事都從個人立足點向外看，思考環境對自己的關係，而不是自己在環境中的角色，主從顛倒。站在地球上看宇宙，當然認定地球是宇宙的中心。看不到全局，就難以知道自己只是個配角。於是自信的美國人很容易就把自己當作舞台上的主角，甚至是唯一的角色。
地址邏輯東方國家多是由大而小，西方國家多是由小而大，西方的個人主義似乎同樣反映在如此微小的地方。
整個西方文化都以自我為中心，但若和歐洲人談起美國人，他們卻認為美國人除了自我，還有自大。美國富強了一百年，幫忙打贏了兩次世界大戰，一路被人羨慕著。當全世界都羨慕你的時候，自然容易自大。
美國的孩子一路在鼓勵和誇獎中成長，表現明明不怎樣卻期待掌聲和鼓勵，不知道什麼叫挫折，有委屈非得一吐為快，培養出了以自我為中心的思維以及「不在乎別人眼光」的特長，只要喜歡，任誰也擋不住。可以說是自信，也可以說沒有自知之明。
美國人的過度自信，海灘就可見。有些讓你不小心看一眼就會後悔一輩子的人，自在地面對天空裸體躺在沙灘上，就像客家人晒蘿蔔，只是蘿蔔們並不知道自己是蘿蔔；明明已經胖到不可收拾連路都快走不動，老愛穿陽光健康的短褲和緊身運動衣，贅肉從袖口和腰間擠出來，宛如即將撐爆的湖州粽子，卻打扮成要跑馬拉松。
我羨慕如斯勇氣，他們為自己而活，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和意見。
然而，沒有分寸的自我是雙面刃，想消滅他只需大膽說句真心話。從小靠掌聲與鼓勵長大的孩子，如果未經歷練，很容易就與真實脫節。沒有歷練的自我是氣球式自信，針一戳就破。可憐的是連本人都驚訝自己如此脆弱，一句重話就熱淚奪眶。
相較之下，矽谷的有趣正是在此，因為天下五花八門的文化都在這裡匯集。這幾年矽谷的美國人終於慢慢知道，世上有想法相反卻比他們優秀的人可以搶走他們的飯碗，甚至能當他們的老闆。
矽谷職場中的典型新移民是不敢問、不敢說、不敢拒絕、不敢要求、不敢爭論、不敢抱怨、不敢和別人不一樣、不敢認錯、不敢說不會、不敢失敗，因為在亞洲，不知道、犯錯、失敗都可能受到懲罰，逼得不知道裝知道，錯了就硬拗，因為害怕失敗而不敢嘗試，只求暫時的表面和諧，而上級也買這個單。
如果把上述每一個「不」拿掉，剛好就是美國人。除此之外，美國人擅於保護自己，對邀功絕不客氣。該由他做的事、該由他講的話，千萬不要幫忙，他會以為你在搶舞台。
我曾幫一位休假的同事回一封 E-mail，隔天他馬上來興師問罪，一點都不隱晦。現在我學會即使對方快淹死了，只要沒求救就不出手，假裝沒看到他為很簡單的問題受苦，壓住幸災樂禍的表情即可。我們覺得沒什麼的，在他們卻可能傷害自尊心。學會做一個不得罪人的好心人，是簡單的文化題。在矽谷做事容易，但在不同文化的同儕間做人，遠比在台灣要困難。技術沒有同質性的問題，但文化上從走進辦公室那一刻就牢牢緊跟著你。
印度人？他們是上面所有的總和，既有東、西方共同的長處，也有共同的短處，且可依照季節需要彈性處理，那正是他們的競爭優勢。
管理美國人就是管理情緒，管理「理」。美國人不知情卻很達理，是個講理的民族，一旦以理說服，不會為了面子硬拗。想管理美國人，得先學會說服的能力，偏偏華人普遍沒練過這般武藝。亞洲人說服人往往靠「因為我是你老闆」。
雖然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心底仍藏著「老實男覺得那麼受傷，是不是跟我的膚色有關？」這真誠卻沒有答案的問題，但說得誠實一點，當年的我只是單向抒發自己的情緒，那不叫管理。
如今若再發生老實男事件，我會用不同的方式開口，「可不可以分享一下你的困難？」或「要怎麼樣幫助你達到目標？」。讓老實男自己表述，而不是封他的嘴。
美式管理說穿了就是溝通、了解與協助。假的都行。下屬說烏龜病了無心工作，主管就得陪著一起在乎。別搞錯，下屬是真難過，可不是藉機偷懶。用公司的資源送他半天假也委屈不到你。別那麼死心眼，當成是廉價投資有何不好？
比較美式與亞洲式管理哲學，其實很快就能看出差別。
亞洲式若碰上有能力的管理，立收立竿見影之效，因為一個人說了就算，大家很容易同心協力「朝那個人的目標」努力，沒有摩擦、也看不到問題。但零溝通會讓潛在問題暫時閉嘴，再像癌症一樣跟著團隊一起成長，直至崩潰無法收拾。我們也都見識過，獨裁建設最快速，但背後跟隨的必然是腐化。西方式管理短時間內不易看到績效，大家都在妥協與溝通之中摸索碰撞，問題將在萌芽之初就浮出檯面，不必等到癌症末期。
美式團隊是先兵後禮，大家抒發情緒把話表白在先，團隊不易有隱藏的危機，不啻是另一種優勢。東方式團隊則是先禮、後也禮，只是全都是假禮，背後怨聲載道，除了上面的人，誰都聽得到。
當然，同樣誠實地面對往事，老實男的程度是否很差？當然；是不是該罵？絕對。但在管理上，「當然、絕對、事實如此」都無法成為理直氣壯的藉口。
管理與其說是管理「人」，不如說是管理「目標」。管理是幫助對方達成目標，而不是告訴對方事實。管理是藝術，不必合乎科學，因為我們不是管理「事情」。如果把亞洲人管教孩子那一套拿到美國，全美的孩子都會崩潰。
亞洲式管理是單向要求，從家庭、學校到職場都一樣。這種一氣呵成的角色對管理者有利；美式管理者的角色定位是「幫助與輔導」，要學會觀察、關懷，迎合他們的情緒，而且必須容忍「忤逆」式下對上的管理。所以在管理哲學上，也能看出亞洲式由外而內vs.西方由內而外的差異。
兒子小時候老師就不斷提醒家長，孩子不屬於任何人，只有他們才是自己的主人，家長的角色只是從旁輔導。
訪談奧斯卡最佳女主角楊紫瓊，談到得獎電影《媽的多重宇宙》表達的是亞裔母親在這種文化下的衝擊，亞洲父母用「要求」來管理孩子，一見面就先找可以批評的地方下手，「為什麼現在才回來？」、「你該減肥了！」，說完覺得說重了又拉不下臉妥協，只好拿食物填補，趕緊加一句「吃飯了沒？」。很多美國的亞裔父母在這般衝突與矛盾中來回衝撞著把孩子帶大，搞得大家都困惑。
矽谷則是集大成之地，沒有一個團隊可以清楚切割東方或西方，唯一行得通的就是矽谷式管理──人盡其才──管理的藝術不就是管理資源嗎？很多美國人很會想、很會說、很有意見，卻光說不練，愛說就讓你說到口乾舌燥，愛做就讓你做到人老珠黃，團隊裡各種天份都用得上，成功了大家都分一杯羹。
只要方向對了，只要目標達成了，誰都不需要委屈。
本文摘自鱸魚著作《我失敗的美式生活：鱸魚的三十年日常觀察與非典型剖析》，繁體中文版由時報出版。欲購買的小隊員歡迎透過以下連結前往購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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