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建圖書館是自古以來皆有的事,防火燒館的歷史也幾乎同樣古遠。一八八○年,威廉.布雷茲(William Blades)撰寫焚書事蹟,在他之前以焚書為主題的著作不多,他寫道,圖書館容易葬身火場,理由不外乎「意外失火、狂徒縱火、法院查禁焚書、甚而有居家火爐殃及圖書館」。史上最早的焚書事件發生在西元前二一三年,中國秦始皇諭令,舉凡牴觸上意的史書一律焚毀。除此之外,他也下詔坑殺四百餘名學者。
火燒古代圖書館,最為人所知的一棟是埃及的亞歷山卓圖書館。雖然史書上常轉述此事,其實世上對這座圖書館的認識不多,既查不到建築外觀,連確切地點也不詳。據說,亞歷山卓圖書館富藏五十萬份文件與手稿,有一百名駐館員工。據稱該館曾數度遭火劫。第一次是西元前四八年,發生在凱撒入侵亞歷山卓港的時候。凱撒的目標並非圖書館,而是火燒港口後才燎原至該館。圖書館後來重建,書重新上架,但亞歷山卓隨後戰火再起,圖書館又遇難,每次又重獲新生。
最後一次火災發生在西元六四○年,史上再也見不到亞歷山卓圖書館。在火災前,亞圖令人心生敬畏,變得有點嚇人,民眾開始認定它是一個生命體──一個巨大無比、浩瀚無垠的公共頭腦,飽含全世界現存的所有知識,具有獨立思考的潛力,那種敬畏感一如今日人類對於超級電腦的恐懼。先知傳人歐瑪爾(Caliph Omar)領導穆斯林入侵埃及,來到圖書館前,對將領宣稱,裡面的書籍只有兩種,一種是牴觸《可蘭經》的書,非銷毀不可,另一種能呼應《可蘭經》,因此可有可無。圖書館因而被判火刑。火一起,連續燒了六個月,燒到幾乎沒東西可燒,少數存活下來的書也被當地澡堂拿去燒熱水。
亞歷山卓圖書館的裡裡外外皆是一團謎,至今無人確定亞圖的傳說是否屬實。即使是最後一場戲劇化的大火也疑點重重,部分史家相信,亞圖終結者可能是地震加上預算吃緊所致。亞圖是圖書館歷史的試金石,但該館的前期、中期、末期全籠罩在疑雲裡。
古今各地只要有人類在,推動多數事物──尤其是縱火──的關鍵都在於金錢,但放火燒圖書館並無利可圖。圖書館遭火試煉,原因通常是館內收藏被某人判定為邪念的思想。在十三、十四世紀,教宗諭令集中所有猶太書刊並「火化」(當時用語),因為他相信這些書刊散布反天主教思想。西班牙宗教法庭引進焚書祭的觀念,聚眾焚燒「異端邪說」書籍,其中包括所有希伯來文書,特別是《摩西五書》。
西班牙古人燒書燒到海外去。一五○○年代中,西班牙殖民者埃爾南.科爾特斯(Hernan Cortes)率兵燒掉數十部阿茲提克手稿,理由是其中含有妖術。科爾特斯戰勝後,神父狄亞哥.迪蘭達(Diego de Landa)奉命強迫馬雅民族信天主教。迪蘭達神父儘管著迷馬雅文化,但在他監督下,卻有數十名馬雅人遭凌虐至死,而他也搜出所有馬雅書籍和圖片,全放火燒掉。在迪蘭達的掃蕩下,僅有少數幾部法典流傳下來,成了馬雅文明碩果僅存的文獻資料。
戰爭是圖書館的最大殺手。有些圖書館是連帶遭殃。圖書館通常座落於市區核心地帶,因此城市遭攻擊時,圖書館也難逃劫難。但在部分情況下,圖書館確實成了標靶。在人類史上,書和圖書館受蹂躪最慘重的事件莫過於二次世界大戰。據估計,單單是納粹當權十二年間,就摧毀了一億本書。作家喬治.歐威爾說過,焚書「是最典型的(納粹)活動。」在德國,甚至在大戰開打之前,書就受到摧殘。希特勒一當上總理,立刻查禁他認定具顛覆性的所有出版品。猶太和左派作者的書不需檢查,直接被納入禁書名單。一九三三年五月十日,數千本禁書被集中在柏林歌劇院廣場,進行所謂的火咒(Feuerspruche)活動。火咒是納粹宣傳長戈培爾熱衷的措施,因為他明瞭書是猶太文化、神學、自我認同的基石。依照他的見解,燒猶太書是一種不流血的凌遲,既理想又能展現德國神力無邊的本事。負責搬書的是德國學生聯盟會員。在歌劇院廣場,學生熱心排成長龍,交互傳書,最後扔成一堆。據估計,整堆浴火書少則兩萬五千本,多則九萬本。每一本書被丟進書山的同時,一名學生會宣布該書被「判死刑」的理由,當成罪名來公告周知。以佛洛伊德的著作為例,罪名是敗壞人心,以及「性事的誇大與有害身心的副作用。」宣讀完罪名,學生把書丟進書堆,高呼,「我判佛洛伊德作品就地受火刑!」其他書的罪名包括「猶太—民主傾向」、「殘殺德國語言」、「以文字背叛聖戰士」。堆完禁書後,學生淋上汽油,點火引燃。
火咒瀰漫一股歡慶的氣息,有現場音樂助興,與會人士載歌載舞。到了午夜,戈培爾登場,義正嚴辭發表所謂的「熱火演說」。同一夜,慕尼黑、德勒斯登、弗羅茨瓦夫、法蘭克福也舉辦類似活動。翌年,德國各地大學城更有超過三十場焚書會。在波昂,書陷火海之際,市長據報導曾說,紙灰宛如「猶太人的靈魂飛向天空。」
對猶太人而言,焚書的景象特別錐心刺骨,因為長久以來,猶太人素有「書香民族」之美名。猶太教將書視為神聖物,當中最神聖的一本《摩西五書》更是備受嬌寵,有斗篷可穿,有珠寶可配戴,更有銀製的胸甲和皇冠。一旦宗教書籍被翻爛了,猶太人會舉行葬禮,埋葬它們。猶太人相信,書不僅僅是印刷文件;他們深信書具有人性和靈性。身為祭司的作者們往往不再用自己的名字,改以書名自居。火咒的反諷之處在於,焚書者認真看待書的態度和猶太人一樣認真。焚書者視燒書為要務,相當於承認書籍的力量與價值,相當於認同猶太人捧書不釋手的觀念。
歐戰連綿,碾碎了無數圖書館。有些只是倒楣,碰巧遇上疲勞轟炸和空襲引發的火海,並非軍事策略上的標靶。然而,德軍確實把目標鎖定在毀書上。德軍有放火特攻隊(Brenn-Kommandos)的特殊編制,奉命進攻圖書館和猶太教堂找書燒,績效卓越。戰時淪陷的圖書館無論是不是被戰火連累,總數皆令人看了暈頭轉向。在義大利,被摧毀的大型圖書館有二十座,總藏書兩百萬本。法國有數百萬本遭殃,其中在史特拉斯堡有三十萬本,在博韋有四萬兩千本,在夏特有兩萬三千本,在杜埃有十一萬本。巴黎的國民議會圖書館被放火燒掉,無數藝術和科學古書葬身其中。在梅茲,官方將最寶貴的館藏遷移至無名倉庫保管,不料被德軍搜到,被投擲燒夷彈付之一炬。包含十一世紀和十三世紀珍稀手稿在內的多數書都被焚毀。在閃電空襲中,大英帝國共有兩千萬本書被燒掉或遭消防水浸壞。利物浦的中央租借圖書館被燒得精光。(該市的其他分館在閃電空襲期間持續照平日開放,借書逾期也要照常繳罰金。)
一九三八年的慕尼黑協定過後,捷克語書籍只要內容涉及地理、生物學、歷史,一概被沒收,不是被燒毀,就是被碾成紙漿。在立陶宛維爾紐斯,猶太區圖書館被人縱火。幾個月後,猶太區居民被押進集中營和毒氣室。德國詩人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 Heine)曾警告:「有人焚書之地,最終必有人焚蒼生。」其言果然不假。在布達佩斯,所有的小型圖書館全難逃火劫,所有大型圖書館也至少半毀。比利時魯汶大學的大圖書館災情在歐洲幾乎肯定獨占鰲頭。第一次世界大戰,該圖書館被德軍放火,在停戰協定之後,歐洲國家合組財團重建該圖書館,喜洋洋重新開幕。在一九四○年,該圖書館遭德軍砲火攻擊,館藏無一倖免,包括十九世紀以前歐洲畫家名畫以及一五○○年之前出版的古籍將近一千冊。在波蘭,全國有百分之八十的書被摧毀。在基輔市區,由於泥濘滿地,德軍裝甲車難以進入,軍人進市圖搬工具書出來鋪地,接著軍隊放火燒圖書館,四百萬本書遭殃。德軍強渡俄國期間,焚書估計達九千六百萬本。
盟軍轟炸德國、日本境內都會中心期間,難免也誤中圖書館。在日本攻讀圖書館學的西奧多爾.威爾奇(Theodore Welch)曾寫道,到了一九四五年美軍即將登陸日本時,全國圖書館總計四分之三的藏書全毀或半毀。德國的損失也震驚人心。在慕尼黑、不來梅、斯圖加特、萊比錫、漢諾瓦、漢堡、亞琛、德勒斯登、明斯特等城市中,多數藏書化為灰燼。在達姆城,有七十五萬本被火葬,法蘭克福則有超過一百萬本,柏林兩百萬本。戰爭結束時,德國有超過三分之一的書已化為雲煙。
以作戰而言,焚書缺乏效率,畢竟書刊和圖書館不具軍事價值,但焚書卻是別具摧毀力的行動。摧毀圖書館是一種恐怖主義。一般人將圖書館視為社會裡最安全、最開放的場所,放火燒館無異於宣布萬物皆無法倖免,所有地方都不安全。焚書最深的效應在於情緒。火燒圖書館時,有人會以「受傷」、「傷亡」來形容書,比照血肉之軀。
書堪稱一種文化DNA,暗藏著整個社會的屬性和知識。在一個文化裡,所有的奇蹟和失敗,所有的勝者和惡人,所有的傳說、思想、啟示,全藉書本生生不息,直到永遠。毀書不啻宣布,這文化不再存在了,歷史消失了,過去與未來之間的環節斷了。奪走一個文化的書,等於是奪走文化裡的共同記憶,就像回想夢境的能力被剝奪了。毀書無異於對該文化判重刑,比死更嚴重,簡直像文化從來不曾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