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民間厭惡美軍 孩子也想幫上忙
一九四五年四月初至六月下旬的沖繩之戰期間,日本媒體還在不斷地報導日軍的勝利,鼓舞民眾士氣。與此同時,「大分地區繼續受到空襲騷擾。直到日本投降那天,整個日本幾乎被夷為平地,這是一場可怕的大屠殺」。老百姓對美軍的仇恨日益增長。孩子們也愈來愈大膽,玩耍的時候也不忘履行充當瞭望哨的責任。一位當時是大分市次戶小學二年級的學生回憶說:
美軍飛機在大分上空橫衝直撞的時候,我是小學二年級生,住在大分市的中心。每次空襲警報一響,大家就都往一個社區蓋的防空洞跑。但是,那個防空洞並不大,而且又漆黑又潮濕。對小孩子來說,是個很不舒服的地方。我就跟在大孩子屁股後面,偷偷跑到附近的竹林裡。幾個五、六年級的大孩子在竹林裡蓋了一個秘密基地,還搭了一個「瞭望台」。他們都想第一個發現敵機,然後去警告大人。
自建瞭望台找敵機
那時候,次戶小學五年級和六年級學生已經開始接受軍事訓練。每天早上一個小時,軍隊來的教官指揮他們用竹棍操練。他們還把竹棍的一頭削尖,練習突刺。他們自己搭瞭望台,可能是想以這樣的方式為戰爭盡一份力吧;或是單純出於小孩子在看見飛機那一剎那時的興奮。不管怎麼說,爬上瞭望台以後,他們就熱烈討論自己想像的一切。可一旦聽到遠處有炸彈爆炸,他們立刻沉默下來,緊張地伸長脖子往北面觀望。
有一次,一架地獄貓(註)發現竹林裡有人,立刻開始向我們射擊,那些大孩子慌忙爬下瞭望台。子彈穿過竹林的聲響特別大。我那時候太小,不懂事,傻乎乎地站在竹林的中間,嚇得瑟瑟發抖。幸運的是,子彈只穿過竹子,沒有射到我們。大家都愈來愈憎恨美軍飛機。可是,卻看不到天上有我們的飛機。大家都有種被遺棄的感覺,感到很無奈。
編註:此指F6F地獄貓戰鬥機,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服役於美國海軍的艦載戰鬥機,是配備在航空母艦上的武力之一。
如何處置戰俘?
多年以來,日本教育有意識地在小學生心中散播仇恨的種子。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繼續受到不遺餘力地煽動民族主義思想的媒體深刻影響。美軍的「空中堡壘」B-29不分青紅皂白地轟炸平民百姓,更是對民族主義和仇恨的加深火上加油。日本媒體見機不可失,就利用美軍轟炸大做文章。戰後,一些回憶錄中將美軍稱為「戰犯」,並用「種族滅絕」等詞彙來描繪美軍的轟炸。不論事實如何,這種譴責足以表明當時大分民眾的惶恐與仇恨。這就難怪,當一架B-29轟炸機墜毀在大分縣境內時,得以逃生的飛行員之後的命運已經昭然若揭了。
在此之前,在一九四四年八月一日,東京陸軍省宮川忠、大倉達雄及川村輝美聯名頒布了一個《俘虜處置規則》(俘虜取报規則):
戰況緊迫時,要將戰俘集中在一個指定地點,並保持高度警惕,直到最終處置的準備工作完畢。
(一)時機:
雖然根本宗旨是以上級命令為準,但是,下列情況可行使個人權力斟酌處置:
(1)發生大規模反抗並且不使用武器不足以鎮壓時。
(2)逃跑戰俘可能變成敵方戰力時。
(二)方法:
(1)不論是個體或集體處決,和任何執行手段,只要形勢所需,可以採取一切方法,比如大規模轟炸、釋放毒氣、投毒、溺死、斬首。
(2)無論如何,根本目標是絕不能讓一名戰俘逃跑,把他們統統殺掉,不要留下任何痕跡。
B-29飛機墜毀的那一天......
日本時間一九四五年五月五日轟炸大分時,十二歲的谷彰住在別府。雖然一直以來別府幸免轟炸之災,但並不意味著住在距離大分市只有十五公里溫泉度假勝地的居民,有著任何安全感。谷彰記得:
空襲警報一來,學校就放我們回家,跟家人一起躲進防空洞。可是我特別不喜歡進到防空洞。所以,每次一有空襲警報,我總是爬到我家的柿子樹上,觀察敵機動向,通報防空洞裡的人,敵機從哪邊飛來,往哪邊飛去。有一天,警報響起來的時候,我一如往常爬上樹,看見一架日本飛機在空中追著三架B-29。然後,我看見一股黑煙。後來聽說那三架B-29當中有一架被日本飛機擊中了。
事情確實如此。五月五日,在第39轟炸機中隊的飛行員轟炸大分空軍基地的同時,另一支中隊轟炸了九州西南部的大刀洗空軍基地。那天,谷彰看到的是,完成轟炸大刀洗空軍基地任務,返回關島途中的十二架B-29轟炸機中的三架。就在大分上空,一位十九歲的日本飛行員粕谷欣三追上其中一架,將自己渺小的飛機撞到碩大的「空中堡壘」上。
竹田(註)的村民目睹了空戰,也看見十二個降落傘張開。離大分市不遠,十三歲的二宮吉男說:「我記得那個場景。我站在防空洞口,就好像看電影一樣。」
編註:竹田市是位於日本大分縣西南部的一個城市,與熊本縣和宮崎縣相鄰。
圍剿落難飛行員 民眾仇恨一覽無遺
一位美國飛行員的降落傘線被另一架迎戰的日本飛機切斷後,墜落身亡。其他人降落後,竹田村民對他們展開了圍剿,第二名飛行員著陸並開槍抵抗後,留下一顆子彈,被捕之前飲彈自盡。又有兩個人被村民毆打、刺傷、隨後開槍擊斃。等待軍方來將他們帶走的時候,其餘幾人也被村民毆打、刺傷。這些農民的憤怒代表了全國各地被美軍轟炸帶來的嚴重後果—激化了日本百姓心中的民族仇恨。
幾天以後,美國飛行員被五花大綁,帶到大分市火車站。機長馬文.華金斯(Marvin Watkins)中尉是唯一生存到戰後的機組人員。他在一九四七年提供的證詞中回憶說: 「我五月五號被捕。幾天後,被銬上手銬、蒙上眼睛、帶上火車,火車從20:00行駛到24:00。我試圖辨別行駛方向,但是由於眼睛被蒙住,無法確定位置或方向。」
成功逃離飛機 落地被逮遭審訊
戰爭結束後,一九四五年十月,華金斯中尉曾經寫信給每位機組成員的家屬。他在給戴爾.普蘭貝克(Dale Plambeck)妻子的信中寫道:
剛開始,一切正常。直到我們投完炸彈,飛離目標的時候,右前方有一架雙引擎戰鬥機撞向我們機身。四號引擎起火,火勢迅速延燒,使我們必須在爆炸之前放棄飛機。跳傘信號響起來的時候,機組人員依序跳傘。我和機上的工程師最後離開飛機。這時候,機翼已經燒毀,飛機徹底失控。我們試圖滅火無果。我可以證實,妳的丈夫確實成功跳傘,並安全著陸。被俘後,我被關在戴爾的房間隔壁。我們五個人一起, 被關在墜機附近的一個陸軍基地,但是被隔離,關在單獨的房間裡。
日本的習俗和政策禁止我們交談,可是我和戴爾還是找到機會說了幾句話。他還好。他說,他負責的那組人是一起跳傘出來的。經過了三、四天的多次審訊,他們把我帶上火車去了東京。我在東京受到多次不厭其煩的審訊,並且作為囚犯被關在那裡,一直到我被釋放的那一天。在那段時間裡,我無法聯繫機組的任何人,到現在,他們還是杳無音訊。
在接受採訪時,園田英雄回憶說:「我正好在大分火車站,看見他們把前幾天捉到的那幾個美國人帶到火車站。我不知道他們會在那裡,完全是湊巧。他們個子很高,戴著眼罩,被一小群日本士兵看著。看著他們那個樣子,我心裡一點高興的感覺也沒有,相反地,我真的感覺挺不是滋味的。後來,我聽說過他們在福岡的遭遇,受到人體實驗等等那些事情。你也知道那些事情吧?」
酷刑、人體實驗接連不斷
華金斯中尉被送到東京受審,遭受酷刑,但倖存下來。其他八名機組成員被送到日軍控制的福岡九州大學醫院。在那裡,他們被陸軍醫生和醫務人員用來做極其殘忍的活體解剖,包括切除重要器官、截肢、將海水注入靜脈。所有實驗都是在他們意識清醒的狀態下進行的。戰時,這些醫務人員受到《俘虜處置規則》的保護。雖然戰後其中二十三人被判刑,可悲的是,一個也沒有執行。
戰後立碑 與宿敵和解
撞機那天,兩架飛機一起墜毀在位於大分縣西南部的竹田地區農田裡。粕谷欣三的飛機墜毀在小林花子家的田地裡。年輕的小林花子是第一個看到日機殘骸的人。她擦去粕谷欣三臉上的血,看著他被鄰居放上擔架抬走。一九七六年,接受粕谷欣三的戰友建議,小林花子為他立了一個紀念碑。
B-29轟炸機墜毀在離小林花子家不遠,農民工藤文夫家的田裡。二○○三年,七十八歲的工藤文夫主動為B-29轟炸機的十二名美國飛行員,建立了一座石碑。多年來,每年五月五日,竹田人都會舉行儀式,共同悼念日本飛行員和美軍飛行員,請佛教僧人為死者超度。竹田人民從恐怖與仇恨的暴風驟雨中甦醒過來,與他們的宿敵和解,同時紀念自己的戰爭英雄。
勿忘為和平犧牲的人
一九八一年,華金斯致信竹田社區,感謝他們為緬懷那些亡者所做的努力:
大分地區竹田市居民,
悼念是一件既令人感到鼓舞、又令人充滿遺憾的事情。我們受到鼓舞,是因為那些人將國家安危置於個人生死之上;但我們感到悲傷,因為失去了那些寶貴的生命。多少國家進行了多少次戰爭。很多人為了維護自己國家的利益而犧牲。我,一九四五年五月五日在日本九州飛行的B -29轟炸機機長馬文‧華金斯,向為機組人員和其他在大分上空獻出生命的人立碑的竹田市居民表示敬意。毫無疑問,沒有比在這裡建立紀念碑更合適的了。我為在此被悼念的美國人和日本人的靈魂獻上真誠的祝禱。讓我們永遠不要忘記為了美日之間當下的和平,獻出了生命的人。願這兩個偉大國家的人民永遠共享我們三十六年來所分享的友誼。
馬文‧華金斯,一九八一年五月五日
建博物館 直面日本黑暗戰爭史
儘管從戰爭結束伊始,日本民間主張和平、摒棄仇恨便大有人在,但七十年後,日本政府才公開承認戰時日軍對美國飛行員施行慘無人道的迫害。二○一五年四月《日本時報》報導:「福岡甫落成的醫學博物館,將正視該地區戰時的陰暗歷史。週六即將舉行的開幕式,終於要對在九州大學醫學院發生、惡名昭彰的對美軍戰俘進行的活體解剖實驗發表聲明。」博物館詳細列舉日軍進行實驗的細節,並列出了受害美軍戰俘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