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認領的遺體、擅自火化別人的媽媽:日本社會走向無緣遺體的無奈

2022年3月,人在國外工作的近藤由理,遲遲聯絡不上獨居在茨城縣鹿嶋市的母親,平常他們都會用通訊軟體聯絡,工作繁忙時至少每週也會通話一次。

但那一天,不管是通訊軟體還是家裡的座機電話,不是沒有反應就是沒有人接。無計可施下,由理拜託同學親自去老家看看,且為了安全起見,請了警察到場、破門而入,依舊沒有看到由理母親的身影。

最後,在由理的要求下警察開始調查其母親的就醫紀錄,發現「3月22日,母親近藤芳子叫了救護車,被送往鄰近的醫院,並在醫院過世了。」之後,警察對由理說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請您去當地的市公所一趟,而不是醫院。」

由理匆匆訂了飛回日本的機票,28日一早直接趕往神栖市公所,負責的職員給了她一份死亡診斷證明書,死因是主動脈剝離,是年長者最容易遇到的緊急重症。當由理詢問職員,「母親的遺體在哪裡?」時,對方的回答卻是,「我們已經進行火化了。現在骨灰被放在無主公墓裡。」聽到這裡由理驚訝得哭了出來,

「為什麼我的母親,在我不知情且沒有經過我的同意下,就擅自被火化了?甚至被放在無主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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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是孤獨死,後成無緣遺體

不同於孤零零死去、過了一段時間才被發現的「孤獨死」(孤独死),死後其遺體無人來認領的情況,在日本被稱作「無緣遺體」(無縁遺体)。漢字的「無緣」取自佛教用語,意為前世與佛、菩薩沒有緣分,此生沒有被拯救的機會。

去年,日本總務省調查,從2018年4月至2021年10月之間,全日本的「無緣遺體」約有10萬6000名;火化後遺骨的存放,截至2021年10月,全日本的「無緣遺骨」約有6萬個。因許多無緣遺骨的身分難以查明,只能交由當地公家機關處理,放至日本的無緣墓地(台譯:無主墓地)。

但無人認領的無緣遺體,也並不代表死者是無名屍,多數的情況是聯絡不到親屬,或是即使聯絡到也不願認領的情況。然而,近藤由理的母親在沒有通知到親屬、隨即被火化的情況,卻也並非個案。

家屬:「為什麼要在短短兩天內火化?」

近藤由理的母親是在3月22日送醫後當天不幸去世,3月24日直接被火化,市公所的職員解釋,「他們知道女兒人在國外,但因為無法聯絡上,所以才直接火化。」

隨後,市公所交給近藤由理一張帳單,要求她去葬儀公司支付火化費用。但是當近藤由理詢問她母親的骨灰在哪裡時,除了得到「被埋在無名公墓」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外,市公所也表示「需要得到許可,才能辦理取骨灰的改葬手續,至少需要一週的時間。」

在母親過世後的八天,近藤由理才拿到母親的骨灰罈,她完全不理解為什麼必須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火化,

「我不知道在沒有遺族許可的情況下可以進行火化。我原以為至少可以見母親最後一面,但他們告訴我時,卻什麼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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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公所:「我們只是依法執行」

根據神栖市市公所的說法,火化是依據《墓地埋葬法》進行的——當無法確定或是沒有人可以執行火化或埋葬的程序時,當地的自治單位就必須代為執行。

「無法與親屬取得聯繫,這一點令人遺憾。但我們是依據《墓地埋葬法》辦理,希望能得到諒解。」

然而,近藤由理表示雖然她人在國外,但她還有一個住在異地的弟弟,對此,市公所則解釋:他們曾撥打近藤母親所登記的電話號碼,但被告知「目前無法使用」;曾聯絡地域福祉推進委員進行調查,但只得到「目前沒有可立即回應的親屬」的結果。

「相關法律並沒有規定親屬調查的範圍或火化的期限,而戶籍調查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因此目前的程序執行是由地方自治單位自行決定。」

當無緣遺體不夠放了

根據NHK問卷調查日本全國109個地方自治單位,發現自2017年後,至少有14個自治單位,共計發生過18起遺體被火化後,親屬卻突然出現要求認領,最後遭到投訴的情況。而有三成的自治單位表示「無法確定數量」,代表實際上的數字可能更多。

由於《墓地埋葬法》並無制定後續火化的SOP,「該怎麼做、遺體要保存多久、何時進行火化」只能由各地方單位自行決定。因此,在存放的空間有限、死亡人數增加等情況下,許多地方單位都表示「從醫院或警察局接收到遺體後,立即火化」是他們現階段的主要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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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裡的送行者,現實中的麻木工作

2022年,水田伸生導演將英國電影《無人出席的告別式》(Still Life)改編成《善良的牧本先生》,電影描述在市公所送行部工作的牧本先生,專門處理孤獨死人們的安葬後續,但他會自掏腰包為陌生人舉辦葬禮,努力尋找無緣遺體的親屬,甚至會將骨灰放置於辦公室,期待死者親屬有朝一日會回心轉意,領走骨灰。

在《善良的牧本先生》裡,牧本誓死也要找到親屬的堅持,最終得到遺族們的感謝,但電影之外的,卻是地方職員從尋找親屬、辦理火葬、進行遺骨安置等協商作業等,業務量繁重的現實。即使在假日發生突發狀況也必須即時處理,讓這些地方職員也不得不變得麻木。

願意接收遺體的親屬,真的太少了

面對死亡人數已是出生人數兩倍的超級高齡化日本,地方單位的職員每天要面對的是不斷增加與逐漸腐敗的遺體,以及保管遺體所產生的龐大費用。在名古屋西區公所工作的職員,為了尋找一名70歲的獨居老人的相關親屬,花了非常多時間調查,「追溯過去的記錄時,有時必須看手寫的戶籍謄本,有時也要看那些關係非常複雜的族譜,調查進度最少需要1至2個月,有時甚至需要半年。」

「雖然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尋找,但這些『遠親』很少會接收遺體。起初,我覺得這樣有些冷漠,但願意接收的人實在是太少了,現在我已經習以為常。」

行政負擔,太沉重了

2023年,名古屋西區公所處理的22件案例中,只有3件有親屬願意前來接收遺體。而整個名古屋市,無人認領的「無緣遺體」去年的數量已升至300件,十年間增長了五倍。

根據《朝日新聞》報導,許多地方單位的負責人也因為政府未制定統一標準而怨聲連連,「尋找遺骨親屬時,通常會從三等親內開始,但即使找到了人但也時常得不到回覆,行政負擔變得承重。」此外,也有負責人遇到堂兄弟姊妹表示願意領取遺骨,但對方提交的戶籍謄本,卻未顯示其父母是兄弟的事實,令地方單位非常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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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為什麼親屬不願意認領遺體?

根據《朝日新聞》報導,2003年日本神奈川縣橫須賀市有5名身分不明的死者、11名無緣遺體;但來到2018年,身分不明的死者減少至3名,無緣遺體卻增至50名。

不管是墓地還是納骨堂,許多地方已經面臨可容納空間不足的情況。但為什麼明明有聯絡到親屬,對方卻不願意來認領呢?綜合日本媒體報導,可以歸類以下幾點:

  • 家庭成員之間互相沒有聯繫的情況正在增加。

  • 舉辦葬禮的平均費用超過100萬日圓(約新台幣20.5萬),親屬無財力負荷;即使採用最低限度的葬禮,10萬日圓(約新台幣2萬)也並非人人能負擔。

  • 找到的親屬可能為姪子、姪女等遠親,不願接收素昧平生的遺骨。

由於獨居老人的數量年年增加,與親屬之間並未聯繫的情況也成常態,東京都足立區的地方單位指出,「即使聯繫了兄弟姐妹,也經常遭到拒絕接收,無緣遺體數量持續增加。」札幌市的負責人則表示,「沒有住在北海道的親屬,會因為不願運送遺體,或是要飛來北海道參加葬禮,而拒絕接收。」

人手一機,反而尋不到人

橫須賀市終活支援中心福祉專門人員北見萬幸則認為,除了少子與高齡化,以及親屬分散在遠方是主因之外,行動電話的普及也可能是原因之一,「行動電話自1994年開始普及,2004年開始超越家用座機電話,」

「無緣遺體開始增加的時間,和行動電話普及的時機基本上是重疊的。」

許多年長者仍使用舊式的闔蓋手機,在不知道密碼的情況下,就無法確定他家人或是朋友的聯絡方式。尤其當104查號台、電話簿不再提供一般個人的電話號碼時,即使出動《超級任務》的阿亮尋人,也不一定能找得到親屬的聯絡方式。

每年,橫須賀市都會保管50名左右的無緣遺骨,雖然職員會透過住民票追查其親屬的聯絡方式,但其中大約會有10個左右的無緣遺骨,找不到相關可聯絡的電話,即使寄信通知也幾乎收不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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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錢,真的傷感情

無緣遺體的激增,反應現代人家庭關係的淡薄,但實際的「金錢」問題,也成了日本政府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在工資幾乎沒有上漲、高齡者的子女們年紀可能也不小,在只依賴自己的退休金生活的情況下,舉辦葬禮的費用勢必是一項負擔。就算死者有留下足夠的錢,也不一定能夠使用,某地方單位就表示,「金融機構沒有統一的程序或標準,基本上也難以取得與動用。」

因此,在沒有存款或是親屬不願意負擔費用的情況下,火化等喪葬費用就會由地方單位代墊,最後再由縣政府支付。隨著無緣遺體的增加,越來越多的地方單位從制度年度預算時,就會開始規劃喪葬費。淑德大學社會福祉學系的結城康博教授表示,「未來無緣遺體的數量只會增加不會減少,希望政府能盡快開始做出相對應的措施,」

「處理遺體本應是家屬的責任,但現在也逐漸變成公共服務的一環。整個社會都必須意識到,用納稅人的錢處理遺體的時代已經到來。」

我的骨頭,會有人來撿嗎?

2010年,日本NHK首次報導孤獨死,「無緣社會」一詞也獲選為該年度的流行語獎;十年後,無緣社會已正式走向無緣遺體,死後無人拾起的「骨頭」在終生不婚、生育力下降的時代,有可能會成為常態。

1948年日本制定、推行《墓地埋葬法》時,幾乎沒有所謂的無緣遺體,因此法律的制定是基於「公共衛生」的考量。國立歴史民俗博物館的山田慎也教授表示,

「《墓地埋葬法》的制定是基於祭祀祖先的傳統,所以死者的遺體應由家屬或遺族認領,公部門的介入應該只是『例外』;但在現代社會,這種例外卻也變得越來越普遍。」

因此,提前決定自己的骨頭要去哪裡,成了日本新的「終活」運動。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地方政府,針對低收入戶的獨居老人推動「死前計畫・支援」(エンディングプラン・サポート事業),可用比一般行情還低的金額,決定希望的葬禮形式、遺物整理,甚至是遺囑以及骨灰安置等。然而,這樣的支援活動依舊只限少數地方單位,日本的無緣遺體依舊在增加,遺體火化後親屬才出現的情況依舊會發生。

根據NHK報導,文章開頭出現的近藤由理,最後從無名公墓接回了母親的骨灰,並重新安葬在家族墓園。雖然她現在仍會懊悔,如果可以親自為母親舉辦葬禮,她一定會在棺材裡放很多鮮花,送給愛花的母親。

「我希望不會再有人經歷我這樣的痛苦,政府能夠盡快制訂完善的政策,讓每個人都能以令人滿意的方式迎接生命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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