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位於南非西北省（North West）的小鎮斯蒂爾方丹（Stilfontein），南非政府與礦工權益組織，正一同展開救援行動，設法救出被困在地面下的數百名非法礦工。
1月15日，警方宣布目前已救出246名礦工、找到78具遺體，並宣稱救援行動已結束。不過，根據獲救礦工的消息，地底可能仍有數百人受困，以及大量因飢餓、缺水死亡的礦工遺體。
雖然深入地底採礦，一直以來都是一項高風險工作，古今中外礦工意外受困地底的事件也時有所聞。然而，此次南非礦工面臨的處境，卻非天災造成的無奈，而是南非政府「打擊非法挖礦」促成的結果。
＊提醒：本文的描述、照片與影片，可能包含令人不安的細節，請評估身心狀況斟酌閱讀。
法院要求警方展開救援
自1月13日起，南非當局在斯蒂爾方丹小鎮，針對已廢棄的巴弗斯方丹金礦（Buffelsfontein Gold Mine）的10號、11號豎井，展開非法礦工的救援行動。
據報導，由政府委任的礦場救援公司，將一個可以容納6至7人的巨大紅色籠子，垂降入約2公里深的地底，並有2名民間團體的志工進入地底，協助受困礦工進入籠子返回地面。
事實上，早在政府出手前，多個民間組織就已自行發起救援。採礦受害社群行動聯盟（Mining Affected Communities United in Action，簡稱MACUA）指出，自去年8月起，南非政府針對非法礦業採取極端打擊手段，導致數以千計的非法礦工被困在地底，飽受飢餓折磨。
為了救出礦工，MACUA於去年底向法院提交申請，希望透過判決迫使著手救援，然而12月20日卻遭當地高等法院駁回。隨後，MACUA進一步向憲法法院提出緊急申請，同時持續進行救援工作。
而在上週，一名受困礦工的姊姊欣茲（Zinzi Tom）也在人權團體的協助下向法院提出緊急申請，並援引《憲法》要求國家承擔責任，立即救援受困礦工。欣茲的弟弟阿揚達（Ayanda Tom）自去年7月進入礦坑後就受困地底，他指出，自己並不知道弟弟的死活，希望透過判決能緊急拯救他的生命，此外也是「為了那些親人被困在地下、面臨死亡的婦女與兒童的利益」。
所幸，高等法院於1月10日做出判決，令南非的礦產資源和能源部，立即針對巴弗斯方丹金礦的10號、11號豎井展開救援。
警方：救完了，收工
自1月13日官方救援行動展開以來，搜救團隊總共從礦井中救出246名倖存者，運出78具遺體，共確認了324名非法礦工的下落。
不過，MACUA的發言人姆努尼（Sabelo Mnguni）指出，他們上週收到一封來自地底的信件，信件指出礦坑內幾乎每個小時都有人死去，目前已有109名礦工死亡；另外，一段由倖存礦工帶出的影片中，地下隧道裡擺放幾十具以塑膠袋包裹的遺體，還有數十名瘦骨嶙峋的礦工，懇求著食物、物資與救援。
▲上週，MACUA收到一封來自地底的信件，描述礦坑內的慘況。
姆努尼表示，地底有超過500名礦工，分散在礦井錯綜複雜的隧道裡；救援公司則估計，此次行動將會持續16天。不過美聯社指出，南非警方於15日表示，此次救援行動已結束，聲稱已救出所有倖存者、尋獲所有屍體，預計週四將進行最後的清掃。從開始到結束，此次官方的救援僅為期3日就宣告結束。
然而，南非國家公民組織（South African National Civics Organisation）的發言人賈姆（Mzukisi Jam）表示，另一個豎井中還有更多礦工的遺體，並要求警方交代這些遺體的去向。
[ICYMI] North West Police Acting Provincial Commissioner, Patrick Asaneng, confirms no illegal miners remain at Stilfontein mine. 246 miners rescued, 78 bodies retrieved. Operation Vala Umgodi continues. pic.twitter.com/o9OZuFzEwX
▲警方表示，礦場內已經清空，搜救行動結束。
南非的非法採礦為什麼這麼多？
在南非，有許多像巴弗斯方丹礦場一樣的廢棄金礦，非法開採金礦的狀況也十分普遍。根據官方估計，南非每年都會因非法礦業損失超過10億美元。
南非基準基金會（Bench-Marks Foundation）的研究員范維克（David van Wyk）說明，非法採礦之所以猖狂，與大公司、跨國企業留下的大量廢棄礦井有關。作為採礦大國，南非境內約有6,000座廢棄的礦井，這些礦井已被判定為無法獲利或有安全疑慮，卻未被確實封閉或修復。
「儘管它們對大規模工業採礦來說，已不具經濟效益，但對於小規模採礦而言仍有利可圖。」范維克指出，當大公司撤出廢棄礦場，取而代之的是幫派勢力、犯罪集團、非法移民或失業礦工，進入礦場進行非法開採。
這些盜採者在當地被稱為「Zama zamas」，在祖魯語中原意為「嘗試」、「賭一把」，形容他們為求獲利甘冒高風險的行為。具專家估計，南非的Zama zamas可能多達10萬名，然而其中很多人，卻是迫不得以才走上這條路。
在Zama zamas中，許多是來自辛巴威、賴索托或莫三比克的非法移民，受到幫派的脅迫與控制；有些Zama zamas則是原本的礦場關閉後的失業礦工。范維克提到，許多礦工失業後無處可去，找不到其他好工作，只能活在貧困中，
「所以他們回到礦井，做他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廢棄的礦坑裡工作。」
有城鎮、有市場、還有紅燈區
通常，Zama zamas進入礦坑後，一次就會停留好幾個月，運用最基本的採礦工具挖掘金礦；當他們出入礦坑時，都必須向承包商支付費用。
一名Zama zamas恩杜米索（Ndumiso）在BBC的訪問中提到，他通常會一口氣在地下停留3個月，再回到地面待2至4週，與家人共度時光，同時出售在礦坑中挖掘的金礦。由於礦坑中的食物、生活必需品，都仰賴外界輸入，恩杜米索會在返回礦坑時，多帶上一些罐頭食品，避免需在礦坑中以高價購買。
由於環境封閉，礦坑中自成一個完整的經濟體系。恩杜米索指出，礦坑內已發展出一個迷你城鎮，除了販售食品，還有香菸、手電筒、採礦工具等基本物品；此外，坑內的幫派勢力甚至會將性工作者帶入地底，在礦坑中設立紅燈區。
他也描述，礦坑內的結構複雜，由迷宮般的隧道連結不同階層，「它們就像高速公路般，會畫上不同地方、階層的標誌——例如做為廁所的階層，或被稱為『Zama zamas墓地』的階層。」
挖礦賺錢，或是在貧窮中死去
「地下生活很殘酷，很多人無法活著出來。」恩杜米索提到，礦坑中有些人會因幫派鬥爭遭殺害，有些人在岩石崩塌中喪生，他還有位朋友在遭到搶劫後因槍擊而死。為了確保安全，他每個月都會向幫派支付保護費，並隨身攜帶手槍。
靠著8年來在廢棄金礦中的拚命，恩杜米索成功為家人買了房子，讓3個孩子進入私立學校，其中一個孩子還正就讀大學。他指出，自己1996年遭金礦公司解雇，往後20年間，一直試圖在失業率高居不下的南非尋找正職工作。最終，比起淪為強盜、劫匪，他寧願選擇「辛勤地在地下工作」。對此，BBC如此總結：
「儘管地下生活充滿危險，但成千上萬向恩杜米索這樣的人願意冒險。他們說，在一個失業率超過30％的國家裡，另一個選擇就是窮困地活著，然後窮困地死去。」
把非法礦工逼上地面
為了打擊非法採礦，南非警方於去年8月開始「封堵洞口行動」（Operation Vala Umgodi ），將礦坑內的食物供應鏈完全切斷，希望藉此將非法礦工逼上地面。
根據一名倖存礦工莫雷西（Clement Moeletsi）描述，到了去年9月，地底的基本生存所需已完全消失，礦坑中的人們「對於食物的絕望到達難以想像的程度」，為了維持生計，人們開始食用蟑螂，將牙膏與鹽巴混合服用，甚至被迫食用夥伴的遺體。
莫雷西有將近6週的時間，都未進食或飲用乾淨的水。由於長期的飢餓、口渴，他不得以飲用有毒的地下水，導致嚴重的頭痛、腹痛。他指出，長期飢餓導致礦工的行動越來越遲緩，無力逃出礦井，最後甚至因飢餓而死，「這些死亡是可以避免的，不是由自然環境造成，而是因人為決策導致。」
Vala Umgodi task teams across the country are blocking all entry & exit points of disused& abandoned mines to force illegal miners to resurface. In this operation in Orkney,North West, SAPS officers are seen confiscating food,water, alcohol & necessities meant for illegal miners pic.twitter.com/YWdUrwBCbX
▲在「封堵洞口行動」中，南非警方沒收了原要送入地底的物資。
自從警方實施封堵行動後，目前已有超過1,500名礦工從各個礦井逃出，遭到警方逮捕。因此，政府堅稱其餘礦工是因「害怕被捕而躲在地底」，並非「沒有辦法逃出來」。南非總統府部長恩特沙文尼（Khumbudzo Ntshavheni）還表示：「我們不會幫助罪犯，我們要以強硬的手段逼他們出來（smoke them out）。」
工會：這就是屠殺
然而，MACUA發言人姆努尼指出，警方除了切斷地底的物資供應，還拆除了礦工們進出礦坑的繩索與滑輪系統。他們也指出，在深達2公里的礦坑中，虛弱的礦工完全不可能以手腳爬出地面，礦工可能也無法到達其他能通往地面的坑道。
南非的各大工會也紛紛批評政府的作法。南非工會聯合會（South African Federation of Trade Unions）在聲明中表示，「切斷食物與水的供應，只能被形容為惡意的行為，是一種報復行動。且在未策略性地與礦工們直接、間接接觸的狀況下，這樣做是沒有幫助的。」
南非綜合產業工人工會（General Industries Workers Union of South Africa，簡稱Giwusa）的主席塞貝伊（Mametlwe Sebei）更指責，在地底發生的大量、不必要的死亡「必須被稱之為斯蒂爾方丹屠殺」。
1/ The #StilfonteinMassacre is the darkest moment in SA’s "democratic" history since Marikana. The videos that have come out, as the rescue efforts commenced, have exposed the absolute horror & cruelty of Vala Umgodi- a calculated campaign of mass starvation & dehumanisation. pic.twitter.com/BfdXmP0wJM
▲一名受困礦工以手機錄製礦坑內的慘況。提醒：此影片包含令人不安的畫面，請斟酌點閱。
南非警方：他們不是受害者，而是罪犯
官方的救援行動結束後，從地底獲救的倖存者，全數都立刻遭警方逮捕，並被控非法入境、擅闖廢棄礦場、非法採礦等罪刑。參與救援行動的南非國家公民組織發言人賈姆指出，沒有一個倖存的礦工被送往醫院，所有人被帶至警局拘留，「如果你能走出來，他們就會直接把你帶到牢房。」
此次針對非法礦工的打擊行動，成為南非近代史中，針對礦工最致命的一次鎮壓行動。隨著死亡人數攀升，外界對政府、警方的批評聲浪也越發高漲。工會、人權團體與當地檢察官皆呼籲，應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制裁下達致命指令、造成嚴重死傷的決策者。
不過，南非警方仍堅稱，他們採取的行動是為了剷除非法礦業，維護社會秩序。「我們的任務是打擊犯罪，這正是我們一直在做的事情。」警方發言人馬特（Athlenda Mathe）表示，「提供水、食物和必需品給這些非法礦工，就等同警察支持並助長了犯罪。」
沒有廢棄礦坑，就沒有非法礦工
對此，人權律師組織（Lawyers For Human Rights）成員勞倫斯（Jessica Lawrence）表示，「無論這些人在地下進行什麼活動，我們都不能成為一個容許警察造成他人死亡、讓人挨餓飢渴的社會。」
MACUA的社區活動領袖梅沙克（Meshack Mbangula）則指出，如果沒有開放的廢棄礦坑，就不會有zama zamas的存在。相較直接斷絕非法礦工的生路，政府更應致力改變此行業，透過讓行業合法化更好地組織、管理這些礦工，「如果該行業被合法化，並確保其安全性，就能合法雇用成千上萬的人，為南非的經濟做出貢獻。如此能夠有效減少貧困、失業與犯罪。」
梅沙克並警告，一切的根源，或許還得回歸南非嚴重的失業與貧窮問題，只要這些問題一天不解決，「你就無法阻止人們下去地底，因為他們會冒著生命危險，確保家人衣食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