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圖書館】語言與隱喻如何讓人「前往過去」又「回到未來」：語言學家看電影《天能》

陳愷昀 2024-03-15 2024-03-15

——本文為地球圖輯隊 X 麥田出版合作——

時間旅行在古今中外的文學戲劇作品當中，一直都是非常熱門的主題。不僅很多故事中都有回到過去或前往未來的情節，很多電影都是環繞著這個動機打轉。從1980年代的《回到未來》系列，到2020年的《天能》，從《哈利波特》到《X戰警》，甚至是日本動畫電影《跳躍吧，時空少女》或大家都熟知也熱愛的《哆啦A夢》，在在都充滿了「穿越」時間的情節。這些時間旅行的橋段感覺無所不在，又十分自然。就像愛因斯坦曾經說過的：「過去、現在、未來的區分只不過是種很頑固的幻覺。」

仔細想想，我們真的知道「時間」到底是什麼嗎？

語言學家和心理學家告訴我們，不管時間的本質是什麼，我們對於時間的概念，或是愛因斯坦口中的「幻覺」，其實有很大一部分奠基在語言以及我們對於具體空間與物體的理解上。

語言學博士謝承諭（現任國立清華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專任助理教授）與蘇席瑤（現為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英語系優聘教授）合著《語言學家看劇時在想什麼？》，從學院走向大眾，透過影視作品與時事新聞，從社會語言學、人際互動、臺灣多語社會的今昔變化等議題切入，細談語言中的性別刻板印象、少數族群語言的復振，以及語言如何影響對情緒與時間的認知，激勵讀者在日常生活中隨時進行語言學的思辨。《語言學家看劇時在想什麼？》不僅讓「追劇」這件事輕鬆成為語言學的入門課，更透過語言學的思考，破除對語言與溝通的錯誤假設。

本文摘自謝承諭、蘇席瑤著作《語言學家看劇時在想什麼？從時事、熱門台劇、韓劇到經典電影，認識日常裡無處不在的語言學，探索人類思考與互動背後的奧祕》，以下為本書摘要。

到底是「春天來了」？還是「要進入春天」？

《天能》裡的角色可以與時間「順行」或是「逆行」，彷彿時間是有方向性的移動。而在「時間即空間」的隱喻當中，「時間經過即移動」（TIME PASSING IS MOTION）的隱喻正與這些電影設定相關，也時常被拿來研究。

根據移動的主體是誰，「時間經過即移動」這個隱喻可再細分成兩大類：一是「移動的自我」（以下姑且稱作「我動隱喻」〔Moving Ego〕），一種是「移動的時間」（以下稱作「時動隱喻」〔Moving Time〕），而這兩類的隱喻，不僅體現了我們對於時間的概念，也影響了我們語言的理解與使用。

在「我動隱喻」中，時間是靜止的背景或地標，而人是移動的主體。在中文裡，我們可以說「我們即將進入一個新的世代」（人移動進一個時間範圍），或是「我到月底就要吃土了」（人移動到一個時間點）。因為人是面向時間移動過去，所以先發生的事件，相對於移動的主體來說是比較後面，而後發生的事件則比較前面。

聽起來有點複雜？想像一下，你走在一條大馬路上，這條路上有很多紅綠燈，這些紅綠燈分別代表著不同的時間點。就你行進的方向來說，比較前面的紅綠燈，你會比較晚才遇到；反之，比較早遇到的，以你行進的方向而言，是比較「後面」的。「我動隱喻」大概就是這個概念。所以在中文裡會說，「回顧過往」（因為過去在你的「後面」，所以才要「回顧」），或是「前程似錦」（你的未來在你「前面」的道路上，所以說「前程」）。

大部分跟時間相關的電影，大多都是用到「我動隱喻」，不同時間是一個相對靜止的空間，主角可以回到過去或前進到未來。

相反地，在「時動隱喻」裡，時間才是移動的物體，而人是靜止不動的。所以我們可以說「時光飛逝」或是「春天就要來了」。因為時間是面向你移動過來，所以先發生的事在前面，後發生的事在後面。

想像你自己現在站著不動，有一輛車開向你，這輛車就是時間。你通常會把比較靠近你的部分稱作前面，離你比較遠的部分叫後面，「時動隱喻」就是這樣的概念。在中文裡有滿多詞彙或成語運用了時動隱喻，像是「先前」、「後來」、「愛在西元前」（比西元還早）、「秋後算帳」（比秋天晚）等。

另外，中文還有一個比較特別的「時間移動隱喻」，也就是時間可以既是靜止的背景，也是移動的主體，而自我是附在時間上跟著移動。比如，「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小明還沒回來」，這句話裡的「時間」就是移動的主體，而「十二點」則是靜止的背景。

星期三的會議改到哪一天？

我動和時動的隱喻，在英語裡也都找得到類似的用法，更有趣的是，英語裡甚至有一個句子同時具有「我動」和「時動」兩種詮釋。想像一下，你們公司本來在下星期三有個會議，但是因故必須要調整開會時間，祕書寫了一封電子郵件給你們，信中寫道：「Next Wednesday’s meeting has been moved forward（往前）two days.」如果是你的話，你覺得會議是移到下星期一，還是下星期五？

決定好了嗎？讓我來猜一下，如果你的母語是中文的話，我想你有很高的機率會選「星期一」。猜對了嗎？

在英語裡，「Next Wednesday’s meeting has been moved forward two days」這個句子會有兩種詮釋：一個是我動隱喻，所以前面的東西後發生，「moved forward two days」就是把星期三的會移到星期五（比較晚的日期）；相反地，如果是以時動隱喻來理解這個句子的話，前面的東西先發生，所以「moved forward two days」就是把星期三的會往前移到星期一（比較早的日期）。在英語裡，這兩種詮釋都有可能，也都說得通，如果隨機問一個英語母語人士，很高的機率會有一半的人說星期一，一半的人說星期五。

因為這個句子曖昧歧義的特性，很多語言心理學家把它拿來當作實驗素材。結果發現，到底受試者會詮釋成移到星期一還是星期五，受到很多原因的影響。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一如你自己剛剛已經體驗過的，就是你的第一語言。語言心理學的研究指出，如果受試者的母語是中文，那麼，有很高的比例可能會把「moved forward two days」詮釋成提早到星期一。因為在中文裡，如果你說「把會議往前移」，這句話唯一的詮釋是指會議會提早發生。約定俗成的語義，在某些情境下限制了我們對時間概念的想像。後續的研究指出，還有很多其他生活的因素會影響這句話的詮釋。例如，比較沒有時間彈性的行政人員偏好時動隱喻；比較有彈性的學生偏好我動隱喻；生活步調比較快的人偏好時動，步調較慢則偏好我動。代表對於時間的掌握和自主性，都會影響到對於時間隱喻的選擇。

另一方面，除了語言之外，你身體實際移動的狀態與經驗，也會影響你對這個句子的詮釋。有研究發現，如果你在機場問剛下機抵達目的地的旅客，他們有比較高的機率，會認為會議移到了星期五（我動隱喻，後發生在前）；相對的，如果詢問在機場裡待了很久在等接機的人，他們就比較可能會認為是移到了星期一（時動隱喻，先發生在前）。

你的語言和身體經驗，同時影響了你對時間的理解與詮釋。

時間向左走，向右走

除了到底是你在動、還是時間在動之外，你的語言文字也還影響了時間在你心中展開的方向。

我們再來做一個實驗：想像一下，你的面前擺了五張你自己不同時期、不同年紀的大頭照。現在，請你按照時間順序把這些圖片排成一條直線。

排好了嗎？讓我來猜一下，我想有非常大的可能，你會按照時序從左排到右。如果不是的話，那另一個可能，就是由上排到下。我猜對了嗎？

語言心理學家找了很多不同語言的母語人士來實際進行這個實驗，出來的結果主要有三大類：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從上到下。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差別呢？原來，你排序時間的方法，跟你慣用的文字書寫系統有很緊密的關係。

如果受試者是使用英文或其他由左往右書寫的文字，在這個實驗裡通常會習慣將這些圖片從左往右排，幾乎很少有例外。如果是使用希伯來文或阿拉伯文這類一律從右寫到左的書寫系統，受試者則有很高的比例會完全相反，將不同時間的照片由右往左排。

那麼，使用中文的受試者呢？

中文在這系列的實驗裡呈現出非常有趣的現象。因為和英文或阿拉伯文相比起來，中文的書寫系統存在著比較多的歧異性。基本上，上述三種方向都有可能，其中很大部分取決於你在哪裡長大、在哪裡學寫字。

在臺灣，目前中文最大宗的書寫方向有兩大類。第一種跟英文一樣，是由左往右的橫式書寫。這一類的書寫方向，在中文書寫的歷史中，算是比較新進、西化的方法。但橫式書寫在臺灣也慢慢成為主流，愈來愈多印刷品以及多數網頁或社群媒體的中文字都是由左往右寫。

另外一種，在全世界的書寫系統算是相對少數，則是由上往下、由右至左的直式書寫。大多數紙本報紙中內文的文字是直式印刷。國語文課本、稿紙、門聯、紅包上的題字等，這些也幾乎都是從上往下書寫。

除了這兩大類之外，在更早期的臺灣，即使是橫式書寫也是由右向左。在一些招牌、匾額或是早期的國片電影字幕中，其實時不時都還可以看到這樣的歷史痕跡。換言之，在臺灣可以看到三種中文書寫的方向。

相對的，在現代的中國，不管是在網路媒體或是紙本印刷中，漢字的書寫幾乎都是橫式由左向右，中國對於漢字橫書的推廣甚至更早於簡體字的推行。所以除了古書和日文漫畫這類本來就是直式書寫的文體，或是像書脊這種因為版面形狀大小不得不直書的部分，其他時候的中國簡體字都跟英文一樣由左向右寫。

那麼，書寫方向到底跟時間有什麼關係？有研究指出，即使是使用同一個語言，習慣的書寫方向，還是會影響受試者排列時間的方法。

語言心理學家找了分別在中國和臺灣長大、受教育的漢字使用者，請他們排列具有時間順序的圖卡。結果發現，跟之前說英語的受試者類似，絕大多數的中國受試者排列的結果傾向將圖片從左往右排，只有一小部分的人會把圖卡由上往下排。

但是輪到臺灣受試者的時候，他們的表現卻與中國及英語母語受試者非常不同。研究顯示，臺灣會把時間圖卡從左往右排列和由上而下排列的人數，竟然非常相近！更有趣的是，有一部分的臺灣受試者，甚至會把時間由右往左排列。這些結果，似乎都呼應了臺灣中文書寫方向的多樣性。

過去在東邊，未來在西邊？

中文的例子是不是特別有趣？還有比中文更有意思的。

我們在最後一章介紹語言相對論的部分將提到，世界上有一些語言非常依賴絕對方位，很少用到相對方位「前後左右」。我們講到這種語言的母語人士，通常會培養出絕對方向感，即使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只要有一點環境的線索，也可以大略指出絕對方位，最有名的例子就是澳洲的辜古依密舍語（Guugu Yimithirr）。

但是在澳洲，除了辜古依密舍語，還有不少語言也是採取這樣的絕對方位系統。像在朋布羅（Pormpuraaw）這個位處澳洲北部約克角西海岸的原住民部落，當地居民所說的語言，例如庫克薩優里語（Kuuk Thaayorre）就是這樣的語言。

語言心理學家想要知道，這些語言中特殊的方位系統，是否也會影響他們對於時間的認知。因此研究者就找了一些朋布羅人來參與這個我們現在已經非常熟悉的實驗──時間圖卡排序。

朋布羅人表現出來的行為跟前面描述的結果完全不一樣：當朋布羅人面向東方的時候，他們會把圖卡從前方往自己的方向排；面向南方的時候，他們會把圖片從左往右排；面向西方的時候，會從靠近自己的位置往前排；面向北方的時候，會從右往左排。

這是怎麼一回事？難道在朋布羅人的心中，時間是毫無定向、四處亂飛的嗎？研究者認為，並非如此。

比較細心的讀者可能已經發現了，朋布羅人排列時間的方法，跟他們的語言一樣遵循著絕對方位：他們是統一將時間由「東」往「西」排。

看到這裡你可能會問：「你不是說這跟書寫系統有關嗎？難道有書寫系統是從東往西寫嗎？」就我們所知應該是沒有這樣的書寫系統。那麼，請再想一想，有什麼東西是從東到西行進，又跟時間有關係的？答案呼之欲出了，沒錯，就是「太陽」。

發表這個研究的學者認為，朋布羅人之所以會有這樣由東到西排列圖卡的偏好，並非因為他們語言裡的時間詞是用絕對方位來比喻，也不是因為他們的文字是由東往西書寫，而是根據太陽運行的方向。學者會這麼推斷，除了因為太陽的確也是由東往西運行之外，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們談論時間時的「手勢」。

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過，自己講到時間相關概念的時候，手會怎麼比？許多語言學家和心理學家發現，我們講話時比出來的手勢，常常會反映出我們的認知。你可能也有注意到，有時候你講話講到一半，想不到詞的時候，你的手已經先幫你把要講的概念比出來了。

語言與手勢的學者指出，我們談論時間時比出來的手勢，通常會跟語言中的時間隱喻有關。比如說，英文母語人士在講時間的時候，通常是比向前後；相對的，因為中文裡有「上午」、「下週」這樣的說法，所以中文母語人士除前後之外，有時提到相關的概念時也會往上或往下指。那麼，朋布羅人呢？他們則是會指向天空中某個位置，來表示一天裡的某個時間，像是早上、中午、下午。他們利用太陽運行的軌跡來認知時間，而這樣東西向的時間邏輯也被抽象化，並應用到其他的時間範疇，比如蘋果掉落的時間，或是男孩長大成為老人的過程當中。

這些研究的結果，再次呼應了雷克夫與詹森的「認知隱喻理論」：

人類會用具體、熟悉的事物，來理解抽象的概念。而這些具體可見的事物可以是物體的移動，可以是文字書寫的方向，當然，也可以是太陽運行的軌跡。

時間的隱喻

儘管關於時間，我們還有很多尚未解開的謎題，電影中描繪的時間旅行，至今也還沒成真。但是我們的語言和認知機制，讓我們能夠輕鬆想像時間的流逝，我們可以穿越時間、揮霍時間或讓時間倒轉，我們甚至還可以讓時間飛！這一章談到與時間有關的研究，和上一章關於情緒隱喻的討論，都讓我們看到，隱喻是如何深深地影響我們的思考，而我們的語言文字和生命經驗，又能怎麼樣倒過來影響我們對隱喻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