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Instagram上,無論是網紅還是一般用戶,許多貼文都帶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目標,那就是影響他人。
因此,關於慢活、照顧自己和「找時間休息一下」的貼文,都隱約散發著一種難以忽視的福音氛圍,就像廣告一樣,或暗示或明言,都在向觀眾呼籲:你也可以(應該)這樣慢慢來!這種隱退的夢想往往非常美好,十分文雅,存在於他方──不是這裡的那個地方。在這裡,責任沉重,碗盤堆積如山,寧靜時刻寥寥無幾。
在〈減慢現代性〉(Slowing Down Modernity)一文中,研究者菲力浦.沃斯塔爾(Filip Vostal)以批判的眼光檢視慢活在流行文化和學術文化中的論調。他認為慢活「未必等於沉著、深思、長遠、持久、成熟,因此未必等同於人類的進步」。 非常直接的諷刺是,當「慢活」成為一種販售的商品時,它只是我們在前一章中試圖擺脫的「增長邏輯」的另一部分。
沃斯塔爾舉了一個極端的例子,他描述一款售價260歐元的「慢錶」,錶盤為24小時制,細分成每一分鐘一格,零位於底部,附帶的手冊上寫道:「我將是你忠實的夥伴,陪你踏上嶄新的生活之旅──一個學會放慢腳步的旅程。」沃斯塔爾寫道,問題不僅在於「慢活品牌的商品化」,還在於錶盤所賦予的時間感與主流的時鐘時間不一致:「創建『慢活者』社群,並套用品牌創辦人的話,『讓世界慢下來』,的確可能是一個迷人的結局。然而,這似乎將是一個特權人士所組成的社群,他們不單買得起這些配件,更重要的是,他們能夠對時鐘時間採取不同的解讀方法,在這種解讀中,準時性和精確性可以忽略不計。」
這款手錶是產品和服務如何「成為快速資本主義……自相矛盾但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 的借鑑。
在這個世界上,「慢」,不是生活方式,而是消費方式
「慢活現在『待售』,接近消費主義的生活方式,主要針對中產階級都市居民──他們大多數人可能完全不主張變革、進步,甚至不支持社會主義的議題。許多人或者可能會承認『一切都需要放慢速度』,但這種慢往往會被消費,而且是私下消費。」
讓人難以忘懷的體驗經濟
像旅遊網紅羅倫.布倫(Lauren Bullen),絕對沒有人會指望她提出社會主義議題,因為她的工作就是為旅遊景點推銷特權生活方式的形象。要說這有什麼問題的話,那也不過是消費主義在休閒領域的最新闡釋,「慢的產品和服務」恰好與快(或任何其他類型)的產品和服務齊頭並進。早在1899年,索爾斯坦.范伯倫(Thorstein Bunde Veblen)的《有閒階級論》(The 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就描述過人如何利用炫耀性消費向下層展示其地位,並朝著更高的地位發展,社交媒體是一個永無止境的比較之輪,在上面可以比過去更輕鬆做到這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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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活、空閒以及照顧自己的要素已成了「體驗經濟」中的熱門產品,1998年,B.約瑟夫.派恩和詹姆斯.吉爾摩在《哈佛商業評論》一篇文章中創造了「體驗經濟」一詞,提出「商品是可以替代的,貨物是有形的,服務是無形的,而體驗則是難以忘懷的」理論,體驗是經濟價值的最先進形式。事實上,他們推測,如果體驗本身就是商品,那麼對非主題樂園業務收取入場費就更加具有意義,不但把時間轉化為金錢,還能營造出一種心理包圍感,有助於提高銷售額。
您的座位已準備好X 您的冒險即將展開O
該文章列舉的著名例子包括耐克鎮(Niketown)商店、雨林咖啡廳,以及拉斯維加斯的古羅馬廣場商店(Forum Shops),後者「每個購物中心入口和每個店面都是一座精心製作的復古羅馬建築,經常聽到有人高呼『凱撒萬歲!』」。要狂熱經營一個能夠暢銷的主題,每個細節都不能忽略,每塊石頭都不能放錯方向。當一家餐廳老闆說「您的桌子已經準備好了」時,這句話中沒有特別的暗示,但當一家雨林咖啡廳的老闆宣布「您的冒險即將展開」,這就為一場特別的體驗設定了舞臺。在速食店中,垃圾桶通常有一個寫著「謝謝」的牌子,而機智的體驗設計師則可以「反過來,將垃圾桶變成一個會說話、吃垃圾的角色,當垃圾桶蓋掀開時,它開口表達自己的感激。」
派恩和吉爾摩可能沒有料到,社交媒體加速推動了體驗經濟,讓世界本身成為一個由潛在的2D背景組成的3D商場,24小時營業。舊金山霜淇淋博物館等場所,明確迎合了Instagram用戶,但只要有相機和正確的心態──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所說的「占有心境」 ──任何霜淇淋店都可以變成博物館。在體驗經濟的背景下,以「社交」為名的Instagram,更應該被視為為一款購物應用程式,一個可以兜售和瀏覽商品的市場,無論是在實際廣告中,還是朋友的生活照片中。雖然派恩和吉爾摩認為體驗本身就是紀念品,但事實證明,一張照片(體驗的傳播符號)比體驗本身還要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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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社群助長「體驗至上」的消費型態
在2017年,日本人結合「Instagram」和「映え」(「漂亮、好看」的意思),創造出「インスタ映え」一詞,簡而言之,就是「IG美照」。同年的一項研究顯示,有五分之二的美國千禧一代根據「值不值得上傳Instagram分享」選擇旅行地點。 瑞秋.霍西 (Rachel Hosie)在《獨立報》(The Independent)指出,儘管想要去風景如畫的地方並不是什麼新鮮事,但「有些景觀、度假村和無邊際泳池更有可能在每個人最喜歡的照片分享平臺上被按讚」的想法更為具體。鑑於每篇貼文都有意無意像是一則廣告,追求「上傳Instagram分享」的心態很容易傳染。(布倫最近一篇貼文中,她穿著袍子在薰衣草田中擺拍,巧妙地告訴瀏覽者要在Google地圖中輸入什麼才能找到那個地點。) 旅遊業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旅遊研究期刊》(Journal of Travel Research)詳細介紹了「社交媒體欣羨」與「附帶間接旅遊消費」(IVTC)的多種用途,還指出自卑者尤其容易受到影響,應該成為行銷人員特別關注的對象。
體驗經濟下,服務生也是演員
風景、人物、歷史時刻和運動都能成為體驗經濟的原始素材,旅遊業也早就明白一個道理,製造這些體驗需要經過一番的萃取與精煉,如同生產咖啡豆或糖等其他商品,要去除背景外殼,隱藏起它們的特性和生產條件。購買體驗套餐的人不指望套餐複雜難懂,起碼他們不是花錢在這一方面上。派恩和吉爾摩也知道這一點,他們認為零售業員工不單要工作,還要表演,他們基本上是舞臺道具,2021年電視劇《白蓮花大飯店》(The White Lotus)的開頭就精闢地詮釋了這種動態關係。這齣劇講述一家夏威夷豪華度假村中幾個遊客的故事,大多數為白人,當度假村經理阿蒙德(Armond)看到客人到達時,建議一個新員工:
阿蒙德:我知道這是你第一天上班,我也不知道你以前在旅館是怎麼做的,但在這裡我們不鼓勵自我揭露,尤其對這些搭船來的貴賓,你不要變得太具體,你的存在、你的身分應該要更普通。
蘭 尼:普通……
阿蒙德:沒錯,你知道,這是一種日本精神,我們必須消失在我們的面具後面,成為討人喜歡、可以互換的幫手,就是……熱帶歌舞伎,我們的目標是為客人營造一種……模糊的……整體印象,讓人覺得非常滿意。他們要什麼有什麼,但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今天是星期幾、他們身在何處、我們是誰,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銷售不只是關於『銷售』,而是建立一個社群」
在〈為什麼千禧一代不想買東西〉(Why Millennials Don’t Want to Buy Stuff)一文中,年輕企業家委員會成員約書亞.艾倫.戴克斯特拉(Josh Allan Dykstra)改進了派恩和吉爾莫的體驗經濟,迎合那些渴望有意義連結的人群:
「我們從所有權的消亡中得到的最大啟示就是『連結』,連結在現在是一件稀有的東西,因為當我們可以輕易獲得任何東西時,問題就變成了『我們要用這個做什麼?』,現在的價值在於『做』。」
戴克斯特拉建議「透過你的業務幫助人與人建立連結」,他還說「銷售不再只是關於『銷售』,而是建立一個社群」。但在其他方面,銷售還是非常重要:「我們只是必須以稍微新穎的方式來思考我們所銷售的『東西』。」 對於商業社交媒體,我想不出比這更貼切的描述,以社交媒體來說,這個「東西」是一種歸屬感。
我對於建立線上社交網絡的想法沒有意見,只是不想讓一個暗中鼓勵我為自己打廣告的平臺,用我對廣告的關注來購買社群意識,同時還收集了我的資訊。我覺得這種做法很邪惡,就像雀巢公司把公共供水系統的水裝在私有瓶子賣給我們一樣。
當休閒遇上消費主義,工作又是為了什麼呢?
時間管理有自助成長書籍,休閒有意象和體驗。被鼓勵向他人購買時間而非擁有互相支持網絡的人,也被鼓勵消費定期的慢節奏體驗,而不是以可能重新奪回自己的時間、或幫助其他人重新奪回他們的時間的方式行動。在某些意義上,這不只可以被視為炫耀性消費,還可以被視為補償性消費 ──你購買某物是為了處理心理缺陷或威脅。研究日本年輕人「生命歷程」的石田浩指出,日本年輕人對未來非常焦慮,他說:「正因為如此,他們有一種感覺,希望趁早收集有價值的經歷。」
無論為了炫耀、補償,還是兩者兼而有之,消費長久以來都與休閒脫不了關係,這使得休閒成為一種奇怪的「受限自由」。休閒通常被定義為與工作對立的概念,但將它們分開的那條界線,也是歷史上將它們綁在一起的因素。在討論新教工作倫理的內在悖論時,杜克大學性別、性和女性主義研究教授凱蒂.威克斯(Kathi Weeks)提到,這種倫理最初是警告人不要花掉他們工作賺來的財富,但在20世紀初卻開始適應消費主義:「消費,而不是只有儲蓄,成為一種基本的經濟行為。與無所事事不同,他們認為非工作時間與經濟有關,那段時間也為我們創造了更多的工作理由。」
新教工作倫理主要與工作有關,只要你繼續必須為你想要得到的東西工作,得到那個東西就沒有問題,事實上,休閒甚至可以開始代表工作。社會學家指出,一旦生產線工作讓人難以看到一個人工作得多出色或多賣力,我們所能看到的反而是一個人能夠消費多少。這種消費反過來成為了顯示一個人工作多努力的新方式。威克斯提到馬克斯.韋伯 對新教工作倫理的經典研究:「財產之所以令人反感,就是因為擁有財產會帶來鬆懈的危險。」
如今工作可以更直接影響休閒消費,部分原因是「擴張邏輯」。克里斯.羅傑克 (Chris Rojek)指出,「休閒,在沒有人計畫的情況下,已經成為一種生活指導形式。」 甲骨文公司前首席執行官賴瑞.艾利森(Larry Ellison)推出的「循證實踐」度假村Sensei Lāna’i ,就是一個極端的例子。渡假村位於夏威夷拉奈島,艾利森在2012年幾乎將全島買下, 參加「頂級健康計畫」的客人,需要設定入住期間的身心目標,水療中心會在這段期間追蹤他們的睡眠、營養和血液流動。一份營運說明書稱「客人擁有無限選擇的奢侈」,另一份說明提到「Sensei」就是日語中的「大師」,在這個度假村中,數據就是大師。
大多數人永遠負擔不起到大師度假村度假的花費,但這套宣傳話術卻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就像進步時代對於有用的社會公共休閒的看法一樣,個人休閒消費也蘊含著類似的「有用性」觀念。我們或許沒有個人化的健康團隊,但有數以百計的自我追蹤應用程式可以選擇,有一款名為「Habitshare」的應用程式讓你自訂每日目標,並讓你的朋友看到你的進步。但是,能讓朋友更頻繁地看到你進步的應用程式,其實是Instagram,因為你在上面建構、改善和修飾自我形象,並且持續收到回饋。
「把自己當一個品牌經營」休閒變成展現個人獨特性的舞台
任何必須靠著社交媒體謀生的人都知道,這需要投入心血,有時甚至相當於在經營自己的廣告公司。藝術家瑞秋.萊辛巴赫(Rachel Reichenbach)在大學時期就經營起服飾店,也開始依賴Instagram的互動。她記錄了自己在2020年與Instagram合作團隊的媒體專家的對話:「把它想像成演算法給正在修課的你打分數,單憑一次小考不能決定你的全部成績──還有課堂參與、回家作業、課堂練習、報告等等,你必須從頭到尾參與課程,不是來考一次試就能拿到A。」 與她對談的媒體專家建議,每週發表三篇貼文、八到十個限時動態、四到七個連續短片,以及一到三支IGTV影片(現在改名為Instagram Video)。萊辛巴赫替這篇部落格文章繪製的插圖是一隻筋疲力竭的青蛙,牠的眼神疲憊,且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於2021年,Instagram的負責人說它「不再是一個照片分享應用程式」, 並將重心轉移在影片上,之後一些創作者為此表達了恐懼、憤怒和厭倦,哀嘆製作影片需要大量的工作和曝光。
誠然,萊辛巴赫和其他人是創業者,大多數Instagram用戶沒有這樣具體的理由去擔心,如何才能提高自己的指標,不過這正是社交媒體的問題所在:「個人」和「身為創業者的個人」之間的界限模糊不清,這在一個崇尚「靈活度」的時代,在一個「你的獨特之處在哪裡?」成為標準面試問題的時刻更是如此。因此曾經看起來像休閒的事情,很容易成為永恆自我提升和尋找某種獨特性的舞臺。以前提供公司行號的市場行銷建議(例如「找到你的利基市場」),現在適用於個人的分分秒秒。
本文摘自珍妮.奧德爾著作《解放時間:打破金錢主宰的時間觀,走向內在幸福的智慧思考》,繁體中文版由皇冠文化出版。欲購買的小隊員歡迎透過以下連結前往購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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