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神戶市孫女殺害祖母案
當時21歲，職業是幼稚園老師的孫女，與90歲、介護度四（日本介護保險制度的護理要求評估等級）的祖母同居。案發當天清晨五點半，還在睡夢中的孫女被祖母喚醒，在護理祖母時，因受不了祖母不停斥責，將手中的毛巾塞進祖母口中，數分後，祖母窒息死亡。
案發當時，一般民眾看到這則新聞報導後，幾乎沒有人將之放在心上，多數人都認為「又是一起長照殺人案」，僅此而已，事過即忘。但是，一年後的九月，神戶地方法院對這名被指控謀殺罪的孫女，下了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五年執行的判決。接著，法院的審判過程以及案件詳情，逐漸被報導了出來，這才引起一般民眾的關注及大量的網路輿論。方便起見，在下文中稱這名孫女為A女。
剪不斷理還亂的祖孫關係
A女的父母在A女三歲時便離了婚，A女在單親家庭的母子家庭中長大，但在她小學一年級時，母親因腦溢血而離世。之後，A女被送到育幼院，不久由祖母領養了出來。祖母幫她支付了學費和生活費，還買了一架鋼琴給她。可是，這位祖母脾氣極為暴躁，經常口出惡言，指責A女「是一個負債累累的母親所生的孩子」，甚至否認A女活在這世上的意義，十足是一種精神虐待。A女升上國中後，精神失衡，開始服用大量安眠藥，多次被救護車帶走。醫生建議A女，最好不要和祖母住在一起，於是她搬到了姑媽家。
之後，A女的精神狀態穩定了下來，繼續就讀兩年制短期大學，畢業後決定在某幼稚園當老師。就在即將畢業的這一年的二月，祖母在自家前的斜坡摔倒，住院後被診斷患上了失智症，不但無法自力排泄，也無法自理日常生活，被評估為「介護度四」。日本介護保險的最高等級是臥床不起的「介護度五」。
家庭責任的沉重枷鎖
這位祖母有三個孩子，一是A女的父親，一是A女的伯父，另一是A女的姑媽。三個孩子都住在祖母家附近。A女的父親患有手腳會發麻的疾病，伯父經營一家清潔公司，非常忙碌，姑媽家則有年幼小孩。姑媽對A女說：「妳的學費是祖母出的，由妳照顧她理所當然。」於是，A女在擔任了幼稚園老師一個月後，久違七年再度搬到祖母家與祖母同住。
父親と叔母が鬼畜過ぎ。それ以上コメントのしようがない。検察側証人にまでなるか？【「限界だった」たった1人の介護の果て なぜ22歳の孫は祖母を手にかけたのか】https://t.co/AP8tcqoSbT pic.twitter.com/6E08TdncNt
據說A女幾乎是獨自一人在照顧祖母。首要問題是，祖母患有失智症。護理工作一般都是很辛苦的體力勞動，其中，照顧失智症患者更是辛苦。因為照護者和被照顧者之間，很難溝通。
另一個問題是，A女剛出社會，而且幼稚園老師的工作極為繁重，尤其是初任者，缺乏現場經驗，很容易積累疲勞和壓力。回到家中後，還要照顧一名失智老人，不難想像，A女的辛勞非同小可。即便A女向高中時代的親密同學吐露，她在照顧祖母，並負責支付所有尿布費和伙食費時，該同學也不以為意。在職場也因為是新手，經常遭上司和同事訓斥，對同事提及照顧祖母一事時，也得不到任何同情或關懷。
絕望與責任之間
祖母平日白天會到日照中心讓人照顧，夜間和週末週日則待在家裡。A女每天下班回家後，不但要給祖母餵食晚飯，還要每隔一兩個小時帶祖母上一次廁所，如廁後，再幫她洗澡。深夜更要陪祖母出門散步，每天只能睡兩個小時左右。到了第三個月，由於過度疲勞和壓力，A女的腎臟出了問題，患上嚴重貧血，還有輕度憂鬱症，醫生建議她暫時停職或乾脆辭職。
A女和祖母同住了兩星期後，便意識到自己已經達到了極限。她向父親和姑媽訴說，可能無法繼續照顧祖母。但A女和親屬之間的關係很特殊。據說她從中學至短大時代，住在姑媽家時，為了照顧姑媽家的孩子，不但未經許可不能外出，還經常在學校早退或向學校請假。
根據檢察官在審判中宣讀的供述調查書顯示，伯父對A女的評價是：「她是個聰明善良的孩子，是我們兄妹將母親的護理工作全推給她做，我不希望她被判重刑。」
然而，在A女向父親和姑媽訴說「無法繼續照顧下去」時，父親和姑媽不但不理會，姑媽還禁止A女與照顧管理專員（Care Manager）接觸。無法與照管專員接觸，表示照顧者無法得到任何建議與社資幫助。
A女的父親和姑媽只會說：「妳負責照顧。」
那一天，她真的到極限了
如此過了五個月。案發當天，天色陰沉。凌晨五點半，A女被睡在一旁的祖母叫醒，祖母說「出汗了」。A女用毛巾擦拭祖母的身體，祖母怒斥：「妳怎麼這樣對待父母？」祖母似乎誤把孫女當做女兒了。A女用熱水焐熱了毛巾，再度擦拭祖母的身體。祖母這次卻斥罵道：「因為有妳在，我活得很不開心。」
A女試圖安撫祖母，一直向祖母說「對不起，對不起」。但祖母的怒罵聲不絕於耳。當A女回過神來時，才發覺，她將祖母按倒在床上，並用手中那條印有史努比和粉紅心形圖案的毛巾，塞進祖母口中，嘴裡則喃喃說道：「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數分鐘後，祖母就一動不動了。A女試圖自殺，結果未遂，於是自己撥打了一一〇。
日本根深蒂固的家庭主義
仔細追溯此案件的背景，可以發現，日本社會對「未成年照顧者」，尤其是十八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的「年輕照顧者」，認識極為不足。另一個問題，是以「家庭主義」為名的壓榨與暴力，亦即親情勒索。
祖母的照管專員在審判中作證說，她建議讓祖母住院，但遭到姑媽們拒絕了。日本確實仍有不少家庭寧願選擇由親屬照顧，也不願將被照顧者託付給外部照護人員或設施，這表明了家庭主義在日本社會仍根深柢固。而且，A女的姑媽禁止A女與照管專員接觸，導致A女除了被迫接受嚴酷的長照工作，同時也被剝奪了諮詢或討論護理問題的機會，最終陷於孤立無援的處境。
每天花七小時照顧家人，他們還有自己的時間嗎？
不知是否是此案件帶給社會的衝擊太大，日本厚生勞動省與文部科學省聯手，於判決結束三個月後的十二月至翌年一月，針對一千所公立國中與350所全日制高中，實施了日本首次未成年照顧者實態調查。結果發現，在家中須照顧家人的國中生比率為5.7%，約17人中有一人﹔全日制高中生的比率則為4.1%，約24人中有一人。
【「ヤングケアラー」中学生の5％超が…】家族の世話や家事を日常的に行う子ども「#ヤングケアラー」中学生では5%超、17人に1人に上ることが国の初めての実態調査で明らかに。家事や介護など家族の世話で、勉強や睡眠の時間が十分にとれないケースも…#newszero #有働由美子 #小野高弘 pic.twitter.com/tsaVyzibPi
內容以做飯、洗衣等家務事為多，其他是接送兄弟姊妹上托兒所、護理或看顧祖父母等，涉及很多方面。國中生平日的平均照顧時間是四個小時，高中生則為3.8個小時。一天花七個小時以上在照顧家人的未成年，更占了一成以上。這樣的話，這些孩子不就完全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了嗎？
此次調查，另有一份縮小規模，針對非全日制高中和函授高中的調查。結果顯示，在家中須照顧家人的非全日制高中生比率是8.5%，約十二人中有一人﹔函授高中生比率則為11%，約九人中有一人。兩者的占比均超過了全日制高中的占比。其中，一天花七個小時以上在照顧家人的函授高中生比率，竟然高達24.5%，約四人中有一人。
政府終於行動了，但年輕照顧者仍孤軍奮戰
官方終於有所行動了。而且，厚生勞動省與文部科學省的聯合專案小組，在2021年5月便整理出未成年照顧者支援對策。之後在2022年正式啟動，支援項目包括了福利、護理、醫療保健、教育等四項。只不過，官方的支援對象仍鎖定在未成年照顧者，十八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的「年輕照顧者」，依舊處於孤軍奮戰的立場。
子どもがもらってきたチラシ。「こういうのがヤングケアラー。あてはまるなら電話してね」と書いてありました。絵が具体的でわかりやすいと思います。特に美化はしてありません。「自治体名 ヤングケアラー」で検索して、出てきた課に電話がよいようです。相談窓口の一例☟https://t.co/RskMvcB7Yz pic.twitter.com/HWQ77JP0sX
▲圖片為日本照顧連盟（日本ケアラー連盟）製作的教育傳單。上面寫著，「這就是所謂的年輕照顧者。如果你符合的話，請與我們聯絡！」
此外，據說，2010年之後的日本大學生，有不少人的學費是祖父母世代支付的。由於父母那一代沒有錢，無力幫子女支付學費，只能仰賴有錢的祖父母。大學畢業典禮時，孫子世代和祖父母世代一起拍攝紀念照的景色，也愈來愈多。
然而，如果只因為學費是祖父母世代提供的，孫子世代就要受到各種無形束縛的話，日本的「家庭主義」是不是會走向滅亡之路呢？或者，因為學費是父母、祖父母支付的，為了報恩，孫子世代就必須聽從父母或祖父母的安排，甚至必須負責兩代人的老後長照問題，試問，孫子世代還有餘裕去建立新家庭並繁衍後代嗎？
本文摘自茂呂美耶著作《一億總下流？——老害、少子化、多死社會……老人國日本的社會難題與國家危機》，繁體中文版由麥田出版所出版。欲購買的小隊員歡迎透過以下連結前往購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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